晋王府上下挂满层层叠叠的白色挽幛，明明才是初秋，却有了严冬的肃杀感，与昨日欢喜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克用被人收拾得很体面，穿着质地光滑的丝绸寿衣，面色平静地躺在刻有“寿”字的棺材里。
“以丧礼哀死亡。”
众人肃立在灵堂前，几个穿着白麻丧服的义子，站在两侧沉重哀悼。
李存勖弯着腰在火盆里烧着纸钱，跳动的火苗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仿佛又回到了走马川那个羸弱的少年。
如今李克用去世，他觉得之前给自己的三支箭，尤为沉重，仿佛如三块石头背在自己身上。接下来就要靠自己了。
李嗣源站在几个义子之中，张罗着李克用的后事。
“大哥，做事果然稳重。”李存勖瞧见李嗣源安排的井井有条，“只是一向滴水不漏的二哥，昨日的事却出了这么大纰漏。”李存勖步步靠近，眼睛审视着李嗣源，“这王府内恐怕不是有内应，才逃得过这么多双眼睛。”
“三弟所言甚是，昨日的纰漏，我们在座的各位都难逃问责。”李嗣源心想怎么能让你问罪我一个人，“而且，父王一向器重三弟，昨日的寿宴，可是三弟你负责的呀。”李嗣源话锋一转，把责任有甩回给了李存勖。
“是啊，是啊，怎么怪大哥一人。”李存颢、李存实等几个义子也纷纷附和。
“好。真不愧是大哥。”李存勖轻扬嘴角，眼睛里明暗不定，心里翻江倒海。
李存颢、李存实等不受李克用器重的义子，本来就看不惯李存勖，但是碍于李克用的威严，一直对李存勖溜须拍马，如今李存勖要是继承晋王之位，日后定会清理他们这几个义子。索性不如和李嗣源抱团，李存勖还会忌惮他们几分。
“晋王的义子果然不是白收的，大家都在各抒己见尽孝心啊！”林安时换上一身黑色常服，远远走来，一句话打破几个义子刀光剑影的对话。
孔锦施施然跟在身后，白色纱裙随风轻摇，目光轻扫过李嗣源，最终落在李存勖身上。
“家丑不可外扬，让你们见笑了。”李存勖的眸子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暗淡得像雨天的重云。
“我没想到在这草长莺飞的四月天，父亲成了我怀里小小的一盒。”他喃喃道。
黄巢后人隐匿多年的利剑终于刺进了晋王府，他知道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年少已不可挽留。
林安时看到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心倏地一软，抬手想摸摸他的脑袋，可是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变成了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肩上，“现如今，更要沉住气，一切等你袭任晋王之后再说。”。
本来说好的不再参合李家的事，但是如今又牵扯到李嗣源，终究是在这两兄弟之间纠纠缠缠。
“放心，我不会坏了大事的。”李存勖被拍得脖子一缩，转而又扭头问道，“你还记二哥死的时候，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林安时当然记得自己曾答应李存勖会助他一臂之力，这力自己肯定是要助的，还要小心这力不会伤到自己和李嗣源。
“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做到。”
“报！大事不好了”晋王府的近卫突然冲进府门，“不好了，朱全忠降封唐哀帝为济阴王，即日迁往曹州济阴。”近卫急得汗如雨下，磕磕巴巴把剩下一句话说完，“朱全忠，朱全忠他改名朱晃，要登基称帝，建立梁国。”
“大胆朱全忠，篡夺大唐皇位，再怎么改名也是个狗贼。”李存勖狠狠甩过衣袖，气得脸色更加煞白。
“家国动荡，税赋不入于朝廷，唐廷之下虽曰籓臣，实无臣节。其实大唐早就是个躯壳了。”林安时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李克用当初心软没夺来，放在手边的权利，被朱全忠一转身就归了自己，而且速度之快，可见心之所切。
孔锦无力地倚坐在石阶上，眼前层层叠叠的白布仿佛遮住了她的双眼，让人想起，那日去宫里参加唐昭宗的国葬，也是举目皆白。
大殿里哭声一片，年仅十二岁的李柷僵直地站在唐昭宗的灵位旁，表情木然。
朱全忠趴在李晔的灵柩上痛哭，发誓这不是他的意思，请求搜捕弑君的贼人，哀嚎道“奴才们辜负我，使我万代都受恶名！”
百官跪拜，七十二个抬棺人将唐昭宗的巨大棺椁抬出皇宫，后改由一百二十八人的抬棺人抬着前往陵墓所在地。
送葬队伍前面是六十四个引幡人引路。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跟随其后，他们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哀乐响彻长安城。
整个宫里既悲痛又忙碌，孔锦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靠近小皇帝，索性一直待到很晚，才瞧见失魂落魄的李柷一人躲在偏殿门后。
“陛下害怕吗？”孔锦亲切又清冷的声音，从后门的阴影处传来。因为怕人耳目，孔锦只得藏于门后。
李柷燃起的眸子很快又熄灭，鼓起脸蛋，朗声道，“朕不能害怕。”
月色凄迷，李柷一身白色，还是孩子的他，脸颊鼓鼓囊囊，望向孔锦的眼神，却像后宫深不见底的井水。
“陛下，僭越了。”孔锦心底一颤，走出后门，将一个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
李柷依偎着她，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上，咬着嘴唇说道，“父王在时，我每日提心吊胆，不知贼人会对我们怎样，如今他解脱了，想到父王的一生就像我的一面镜子，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孔锦怀中的小身子突然抖了抖，耳边响起孩童清脆的声音，“孔姐姐，朕不想躺在他人的国土上，日后请将我葬于父王身边。”
孔锦始终忘不了李柷那晚的眼神，一瞬间偶遇自己的喜悦，一瞬间位居深宫的悲怆，像被深海里的海浪抛上抛下，皇权之下，一个孩童宁愿让自己麻木的心沉入深深的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