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和凌轩预感的一样，他才吩咐丫鬟将腌笃鲜呈上去没多久，丫鬟就匆匆找来：“主厨，淮扬商队的贵客请您一同赴宴，在顶楼‘观海台’。”
“知道了。”
凌轩淡淡应了一声，随手解下围裙交给一旁的帮厨。
他行至里间，重新换好长衫，整个人顿时从烟火气十足的厨子变成了翩翩公子。
穿过望月楼种满奇葩异草的庭院，行至主楼沿着赤木楼梯拾级而上，楼下的喧嚣渐渐远去。
今日望月楼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间，凌轩看见几位衣着华美的歌姬正在席间穿梭。
其中一位身着淡黄纱衣的女子尤其惹眼，她半倚在一位富商怀中，纤纤玉指正将一颗葡萄送入对方口中，纱衣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引得周围食客频频侧目。
来往的丫鬟们手捧托盘，上面摆着各色珍馐美馔。
一位绿衣丫鬟与凌轩擦肩而过，托盘上的酒壶微微倾斜，凌轩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那丫鬟连忙低头匆匆道谢。
登上顶楼，气氛陡然一变。
与楼下的热闹截然不同，这里空荡荡的，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偌大的“观海台”只摆了一桌纹丝未动的宴席，席间坐着四个人。
叶氏父子端坐在面朝大海的尊位，叶老爷一身绛紫锦袍，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身旁的叶公子则满脸倨傲，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
对面坐着周先生和孟擎川，周先生还是那般身着华贵长衫，一副商贾模样；孟擎川已经卸了皮甲，一身黑色劲装，神色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凌主厨来了，”周先生率先起身，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这道腌笃鲜，非得请制作者来解说不可。”
凌轩率先向众人拱手行礼，随后问道周先生：“周先生怎知这道菜是我做的？”
“凌主厨手艺非凡，每每品尝，皆令人叹为观止，恰如此菜初入口时，犹见翠竹拔节，走兽成群，勃勃生机扑面而来，这般滋味，恰似前月于三味食铺初尝那块豆腐之时，亦是惊艳如斯，回味至今。”
周先生突然以这种口吻跟自己说话，凌轩很不习惯，只能点了点头。
“哦？一道家常菜罢了，还能让你周云章也感到惊艳？”叶老爷眯起眼睛，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话里话外的明枪暗箭已经昭然若揭，凌轩微微侧目，扫过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
瞬间心下了然，又是一场鸿门宴。
既然是周先生请自己来的，作为自己的东家，或许现在该说是曾经的东家，凌轩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故作淡定的拿过汤碗，执勺轻搅汤羹，漾开涟漪。
“这道腌笃鲜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道家常菜罢了，”凌轩舀了几勺进汤碗，“若说其中的特点，那便是咸肉过重则汤浊味齁，鲜肉太嫩则失了筋骨，正所谓，过犹不及，贵在分寸。”
正当所有人都在猜测凌轩此碗羹汤将要敬谁时，凌轩将汤碗镇在了自己面前，此举让在座四人都看向了自己。
随手将汤勺放在砂锅里后，凌轩声音陡然一沉：“最妙是这‘笃’字，火候欠则味散，火候过则形销。”
“哈哈哈，”周先生讪笑两声，抢过话茬，“凌主厨所言极是，就像我们这万商会馆，表面团结一心，实际互相掣肘。”
咚！
叶公子把白玉酒杯往桌子上一镇，怒目视来。
周先生却是轻笑一声，端起茶杯：“叶贤侄莫急，凌主厨这道菜，可不就是这个用意？咸肉鲜肉同煮，正如我们两家……”
“周云章，你还有脸提‘两家’？”叶老爷出声打断，“当年若不是你暗中作梗，我叶家何至于此？”
周先生冷冷回应：“叶永昌，你怎么不说当年是谁先坏了规矩？”
凌轩默默地观察着这场交锋。
周先生如鲜肉般温润内敛，叶老爷则似咸肉般锋芒毕露。
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凌轩不曾了解，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了数个回合后。
“够了！”
叶公子猛地站起，白玉酒杯砸在地上碎成齑粉，“姓周的，就不能到此为止吗！”
孟擎川眼中寒光一闪，铁掌拍向桌面。
整桌菜肴应声弹起寸许，汤汁却未洒分毫：“坐下！没大没小的东西。”
眼看情况逐渐恶化，凌轩立即上前打圆场，可千万不能在这里动手啊。
他此刻身份微妙，是望月楼主厨，也是钦天监的眼线，还是周先生的雇工。
他们谁在此撕破脸，打乱了钦天监的计划，危及自身安全可就不好了。
“诸位有话好说。”凌轩取过一盘五丁包，轻轻掰开。
分成两半后，分别递给周先生和叶老爷：“这包子馅料讲究‘五丁和谐’，商道亦如是，争锋相对只会两败俱伤。”
叶老爷并没有理会凌轩，但也明白了他的劝和之意，随即拂袖而起：“周云章，咱们走着瞧！”
叶公子狠狠瞪了包括凌轩在内的在场众人一眼，紧随父亲离去。
包厢门被摔得震天响，余音在空荡的观海台久久回荡。
“迂腐顽固的家伙，”周先生望着叶氏父子先前的座位，轻叹一声，“人啊，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
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凌轩也只得将包子随手放在自己的碗中。
“凌轩，”周先生突然唤他，“这道腌笃鲜，咸肉可是用的火腿？”
凌轩点了点头，恭敬答道：“正是，火腿咸鲜醇厚，用在此菜中再适合不过。”
周先生按了按太阳穴：“这火腿就像某些人，表面香醇，内里实际咸涩不堪。”
说完，周先生也起身，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孟擎川见状，也起身跟了上去。
凌轩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珍馐，心中暗叹可惜。
这些精心烹制的佳肴，终究沦为权力博弈的陪衬。
凌轩最后抬头仰望了一下皎洁明月，也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