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沉,一轮弦月挂在漆黑空中,
文华殿中,朱标的桌子上,也放上了和朱元璋的桌子上内容一模一样的同一封“密奏”,
内容是朱允炆同方孝孺的一切对话,一字不改,
朱标看完之后,手微微颤抖着摁住了桌角,慢慢站了起来,
深夜的文华殿中,回荡着他微微喘息的声音,
有些急促,有些失调,
好像农户家里,年久失修的陈旧风箱,
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句沉重的叹息,
这算是敲打,还是正常的知会?
朱允炆的话语一句赛一句的大逆不道,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既然令他看到了,这些话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令他害怕的,
不是朱允炆的话语,而是因为这封密奏这是锦衣卫的手笔,上面有“校检”的印章。
在朱元璋的授意下,锦衣卫对百官群臣的监视与渗透,还算情有可原,
但为何要跟踪,调查他的儿子?
你的孙子?
“朱允炆,你究竟是想远离我,还是想远离我的父亲?”
朱标沉沉叹气,脸上写满了疲惫,声音微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的这句话,甚至不敢说出口,因为我怕在这间大殿里,也有锦衣卫的监听。”
活在朱元璋这样的强大哲人王式政治家、军事家的阴影下,
大多数人都会活得如同朱标一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竭力模仿朱元璋的一切行事,从早到晚一心扑在政事上,
然而自身的精力却不足以让他坚持到凌晨转中之后,没到夜深就已经开始疲惫,
天底下如同朱元璋一样精力旺盛的人能有多少?
“朱允炆,你如果不关心政治,我会努力送你离开台州。”
“但如果你一心想要干涉政事,我便只能送你一程,看你,能走多远了……”
皇子自小干政,并不是什么僭越逾距之事,更何况,他还是皇孙,
不管朱允炆对朱元璋的奉承是否全部发自真心,
看经史读出来的大逆不道言语,又被朱元璋怎么看待,
在他看来,这个孩子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正是和他一样,意识到朱元璋专制独断之后的一种自保……
这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无人分担,落到了他们俩的头上,
朝廷内外,无有任何的皇室宗亲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压力……
当作为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又有几个活得轻松的?
朱标摇摇头,不再往下深思,深吸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继续批阅奏事,
片刻之后,他还是停下了朱笔,望向门外,轻声唤道:“允炆睡了没?”
“不曾。”
值守的太监回话很快。
“叫他来见我。”
“是。”
很快,穿着宫内常服的朱允炆就来到了朱标面前,
朱允炆有些疑惑:“父上每日都是中午考校我,为何今日夜深了,突然叫孩儿来见,孩儿并无准备。”
“在我面前无须伪装,我知道你今日下午去了宫外。”朱标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之前跟着十五十六叔出宫的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父王明察秋毫。”
朱允炆心下更是觉得古怪了,
你既然知道,半夜突然叫我来是什么意思?
这两父子是不是都有什么晚上奏对的癖好,喜欢在半夜考校我的政治水平?
朱标看出了儿子眼中的疑惑,咽下心底里的叹息:“今日,我收到了锦衣卫的一封密信。”
“想必是底下的臣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由锦衣卫转交给父王判断。”
朱允炆即答。
朱标说道:“倒也不算什么特别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相对比较私人的谈话。”
“锦衣卫,本就是做脏事的部门。”朱允炆说道,“他们先斩后奏,皇权特使,绕过了刑部大理寺,可以说正是皇爷爷手中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就是不知道父王告诉我这件事是做什么?”
好比喻,朱标在心中暗叹,突然叹声:“朱允炆,可知道,这封密信正是关于你的?”
朱允炆面皮一紧,下意识想要回头四顾,脖子却硬生生僵住:“父上,可不许开这种玩笑。”
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不是为了控制群臣百官的吗?
监视他做什么?
“你自己瞧瞧吧。”
朱允炆双手捧着密奏,一目十行看过,双目逐渐失焦,
正里面记录的,是他下午同方孝孺的对话,一字不差,就像是把耳朵附在他们身上听见的一般,
可一路之上,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呐……
“父上,儿子不知道……儿臣出言不逊,还请父王责罚!
朱允炆当即跪下,大声说道,
“此事与方孝孺无关,还请勿要迁罪于他!”
“不知者不怪。”
朱标观察着自己儿子的表情变化,脸上浮现一抹欣慰,
自己这儿子“演技”炉火纯青,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冷静,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所以好儿子,你告诉爹,为何想要离开皇城?”
“因为我知晓皇爷爷同我一般大时,四方行乞,食不饱腹,衣难覆体,遍尝人间冷暖。”朱允炆完全不假思索,大声说道,“我日日锦衣玉食,唯恐忘却了往日之忧,深居在皇城之中,难察百姓之苦……”
“如今大明兴盛,百姓安居,哪来的苦?”朱标厉声道,“你又开始信口胡诌了!”
他厉声打断,面色却不见恼怒,示意朱允炆说下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允炆说道,“父王,我也想学皇爷爷一般心忧百姓,可我都不知道地怎么种,田怎么施肥,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我所能知道的,只有户部呈上来的数字!”
朱标自小跟着朱元璋军伍长大,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就连他长居宫中之后,也不愿意再拿起锄头来,忘了怎么耕种,更别提其他的人了,
可他依然厉声道:
“可你是皇孙!离了皇城,你准备做什么?”
“我是您的长子,更该学习圣皇!”朱允炆力争,小脸通红,“当年四叔从小学习圣皇,十岁便能骑马,十三岁便……”
“又提起你四叔!难道我当不成你的榜样吗?”朱标色厉内荏,“你觉得你父王就这么不堪。”
“非是如此,只是父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年您随皇爷爷行伍,分忧。
如今分担皇爷爷的政事更是您的分内之事。
但我不同,我从小便只是读书,已经不事生产久矣,若脱离生产太久,恐怕忘却了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凤阳县的农民!皇爷爷做了皇帝,也不曾忘却我们是凤阳县的农民!”
“好好好!”朱标怒极反笑,突然负手背立:“朱允炆,你目无尊长,欺瞒于我,罚你抄《祖训录》一百遍,每日晚上呈交给我!”
“是。”
朱允炆无可辩驳,
“还请父王早些休息。”
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小脸皱巴巴的,
妈的,演给皇爷爷看,说给皇爷爷听就罢了,还罚我抄书做什么!
是的,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和任何一个大臣玩过家家的博弈游戏,
他和自己父亲博弈的对象一直都是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