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鹊巢鸠占

“退,快退!”

朱无视这一声虽轻,可落在武烈耳中,却似银瓶乍破,心头不由警兆顿生,当即大喝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后疾掠。

恰在这时,朱无视也动了,他拄着双拐,蹈空而来,明明一幅野人模样,可运起轻功,却是随风飘转,宛若流云,远远望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婉转绰约。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纷纷露出惊愕之色。

武烈也被朱无视这等轻功震地不轻,下意识便要惊呼,可呼声方到喉头,却又生生哽住,因为眨眼之间,对方人已如鬼魅,到了自己身前。

他退无可退,不由得目眦欲裂,兰花拂穴手下意识使将出来,举袖一扫,劲力自掌心急涌而出,犹似弓弦引动,只听“嗖”的几声,便有三块小石子,疾如箭镞,破空射去。

“好掌法!”

朱无视剑眉一挑,亦是交口便赞,但手下却不停歇,举拐往前一戳,带出一股古怪劲风,大如团雾,又合为一点,咻忽之间,笼向武烈。

两股劲力在半空撞在一起,互相交缠消磨,飞石来势原本猛恶,被那劲风裹住,倏尔顿在半空,竟不能再进半分。

忽听啵的一声,原是三颗飞石不知何时,竟然不堪重负,次第碎裂,化为齑粉,而后被山风一卷,转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武烈也被这股劲力推的往后趔趄半步,脸上血色全无,方才他情急之下,几乎是全力出手,谁知竟被朱无视一招破去,但见对方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只是信手为之,哪怕自己纵横江湖数十载,一时之间,也不由地感到心胆俱颤。

“你,你拿到屠龙刀了?”他讶然叫道,眼中贪婪与恐惧交织。

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短短五年时间,脱胎换骨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他,也只能想到那一个流传多年的武林传说——“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朱无视不答,只是眯起双眼,冷冷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武烈却恍若未觉,状若癫狂一般,自顾叫道:“告诉我,屠龙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叫人天下第一的武功?”

看他这个样子,朱无视反倒失去了兴致,不过又是一个被贪欲占据躯壳的可怜人罢了,他已经看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曾是其中一员。

他不禁想,如果那时不去争那个位子,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和素心双宿双栖,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但旋即,他便苦笑……

不,不可能的!

成是非、古三通……他们每一个人,迟早有一天,都会成为横亘在自己和素心之间的刺,即便不去争那个位子,结局似乎也早就注定了!

这份罪孽是从自己出生时就带来的,源自于一个贵为皇帝的父亲,一个卑微的宫女母亲,一个醉酒后的错误……

不知不觉间,朱无视的脸也渐渐狰狞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再次重复起曾经无数个夜晚做过的动作,强行压抑住即将喷薄欲出的愤懑。

“冷静一点,你已经不姓朱了,你现在是张无忌,你现在是张无忌……”

心跳渐渐变缓,空气中都透出几分叫人畅快的宁静,围观众人却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刚才朱无视身上突然弥漫而出一阵恐怖杀意,现在仅是回想,都觉得莫名骇人。

武烈被这股杀意一激,原本狂热的瞳孔也是遽然收缩,忽地大喝一声,右掌抡出,狠狠朝着朱无视胸口拍来。

那掌力重如千钧,却又阴沉如水,飘忽不定,似瞻之在前,又忽焉在后,若有灵性一般,根本难以捉摸,正是百年前桃花岛黄药师的绝学——《落英神剑掌》!

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全没想到武烈居然突施杀招,见着劲风陡起,如龙如渊,都以为朱无视马上会命丧当场。

不料朱无视却只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任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胸口,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打着旋将两人周身的雪花搅地飞舞更疾。

武烈手臂一痛,低头看去,自己衣袖已然寸寸断裂,如乱蝶纷飞,皮肤同样破口皲裂,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武烈打了个激灵,彻底从那种病态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抬头望去,却见朱无视不仅毫发无损,连脚下都未挪动半寸,不由得勃然色变。

他吐了口气,暗暗压下心头的震惊,挺身而起,目光复杂,声音阴翳道:“好厉害的护体罡气,难怪敢这般有恃无恐!”顿了顿,他又道:“我之前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朱无视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说我没有得到屠龙刀,你信吗?”

“这不可能!”

武烈眉头一皱,下意识认为对方在隐瞒,微眯了眯眼,森然笑道:“没有屠龙刀,你这身武功又从何而来?五年前你还身中寒毒,随时都可能没了性命,连张真人都没有办法,别告诉我你还另有奇遇不成?”

朱无视垂下眼眸,想到身上那古怪之极,又浑厚无比的纯阳真气,心里也在暗暗思忖:所以……是奇遇吗?

他嘴角微微一翘,自己虽不知道张无忌的过往,但现在看来,这个少年,似乎确实成了自己的奇遇!

“你笑什么?”

看到朱无视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容,武烈也是心生警惕,只当对方又要耍什么花招,不由得暗暗退了半步。

刚才双方对了几招,他早知此人已非吴下阿蒙,可以任由自己拿捏,故而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朱无视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说的随意至极,武烈脸色却陡然涨红,现在双方对垒,一派剑拔弩张,对方竟似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敢莫名发笑!

莫非是嘲笑自己武功不如他?他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不成?

武烈深感受辱,强压怒意道:“好好好,这么看来,昨晚卫壁的死,也是你有意为之了,所以你这次回来,真的是来报仇的?”

朱无视笑笑,道:“你们对张无忌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我现在不该有所表示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武烈闻言,脸色猛变,他心知今天已经不可能有结果,虽然依旧十分眼馋屠龙刀,但想到刚才对方显露的手段,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退意。

特别是在朱无视言明要报仇后,再想到卫壁的可怖死状,内心深处更是萌生出一层无法言明的恐惧来。

不过身为一个老江湖,他自是知道不可临阵露怯的道理,当即打起精神,怪笑一声,道:“没想到终日打雁,竟让雁啄了眼,张无忌,你确实手段高明,今天算是老夫栽了,屠龙刀我可以不要,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朱无视没有立时应声,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凝重,围观众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感到十分紧张,私心来讲,大家其实都不想和这样一个高手交手。

武烈也眯着眼,死死盯着对方,待过了片刻,直到酸麻的右手可以正常活动了,才挪了挪步子,冲着众人一招手:“走!”

“呵呵……!”

可才没走两步,朱无视忽地发出一声突兀的轻笑,众人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齐齐止步,看了过来。

老鼠一旦变成了老虎,便是打个盹,都会叫人胆战心惊。

朱无视淡淡道:“我有叫你们走了吗?还有,现在报仇的人是我,你似乎没资格替我握手言和!”

武烈眼角一跳,厉声叫道:“怎么,你以为你能留下我?”

朱无视摇了摇头,失笑道:“我从不说绝对的话,但这次我想试试!”

武烈心头一沉,长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后,才冷声道:“张无忌,你确定要和我连环庄为敌?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我门下弟子众多,如果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胜!”

“我不怕,以后就没有连环庄了!”朱无视轻轻吐出一句。

“什么?”武烈一愣。

朱无视又重复一遍:“我说,以后没有连环庄了!”

“你……”

武烈额头乱跳,刚要骂人,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再不顾和朱无视斗嘴,忙往山下奔去,口中还高声叫道:“快走快走,快回山庄!”

众人眼中一派惘然,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觉眼角边晶芒闪动,抬头望去,才发现天上雪花,不知何时竟开始越下越大。

恰在此时,朱无视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飘渺不似人间之声:“先前的问题,我再问一遍,你们……见过雪飘人间吗?”

话音方落,众人心头忽生异感,但觉自己人虽站在原地,却六感俱无,仿佛朱无视整个人都凭空消失,生机不再,天地之间唯有一片死寂。

晶莹的雪花缓缓飘落,落在众人眼里,却在急速扩张,仿佛天地之大,都不能够承载其宽广。

而与之相反,他们自己的身子却在急剧缩小,直至化为一点寒芒,接着便是天翻地覆,时而急速上升,时而咻忽下坠,叫人身不由主,又欲罢不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刹那,等到朱无视拄着拐杖和众人擦身而过时,他们却还呆呆站在原地。

武烈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清明,半晌,有些涩声道:“我刚才都是在做梦吗?”

朱无视本不想答,想了想,又点点头,道:“没错,你已经死了!”

“这样啊……”

武烈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茫然之色一闪而过,结果便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身子直挺挺往后倒去。

“砰!”

“砰!”

“砰!”

“……”

倒地声接连响起,不一会儿,整片雪原之上,只有朱无视一个人孤寂地站着。

血线自脖间裂开,鲜血缓缓流淌,仿佛一朵朵寒梅绽放于雪岭之上。

一切似乎都未曾发生过,从“雪飘人间”四个字响起时,大家就已经进入了一场永远都不可能醒来的幻梦中。

这便是东瀛柳生家“雪飘人间”的高妙之处,幻术在前,杀机在后,水月镜花,黯然销魂……

显然,武烈并没有资格勘破这层真相!

朱无视极目远眺,片刻后,才静极思动般,也不管满地尸体,拄着拐杖,缓缓向着山下行去……

……

“师兄,你为何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们曾经许下的那些誓言,莫非你都忘了吗?”武青婴守在卫壁灵前,一边抽泣,一边低语。

朱九真听的作呕,却装作默默垂泪的样子,小声劝道:“青婴,表哥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你也要保重身体,不然表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伤心的!”

武青婴却猛地转头瞪去,恨声骂道:“贱人,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勾搭着师兄外出,他又如何会遭此罹难?”

朱九真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半晌,惨声道:“对,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表哥也不会死,不如就让我也一起去吧,总好过表哥一个人在下面太孤单。”说罢,她猛地朝卫壁的灵柩一头撞去。

武青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住,怒道:“你……你干什么?”

朱九真只双眼发直,木木道:“我本就不该活的,现在不过是赎罪罢了!”

武青婴呸了一声,咬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就算你死了,入了地府,师哥也不会选你!”

她咬着唇,怒视朱九真,心里就算再嫌弃对方,却也不可能真看着对方死。

朱九真忽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和青婴你争的……”

闻言,武青婴也不由得皱眉望了过来。

朱九真也不看她,只自顾道:“我虽然总爱缠着表哥,却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爹爹不在了,看着你倍受武叔叔宠爱,心中嫉妒罢了!”

武青婴眸光一闪,哼道:“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明知我的心意,还非要用师兄气我?难道我和爹爹就没有真心待你吗?”

朱九真擦了擦眼角,道:“你和武叔叔自是对我极好的,可表哥才是我在世唯一的血脉至亲,若他眼里都只有你一个了,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你……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

武青婴犹犹豫豫,心头不忍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师哥如果在一起了,一样可以成为你的亲人呢?”

朱九真摇摇头:“爹爹不在那段时日,我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每天顾影自怜,只想着有个人能永远疼我,根本没考虑过青婴你的感受……说起来,这些都是我的错……”

武青婴闻言,沉默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表哥已经不在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又有什么用呢……”

朱九真小声喃喃道:“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和你争风吃醋,真是一件极可笑的事情!”

武青婴想了想,不禁破涕为笑,摇摇头,握住朱九真的手,道:“真姊,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谢谢你对我吐露真心,表哥如今不在了,你也要坚强起来,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把你当亲姐姐疼的!”

“青婴……”

朱九真闻言,目光闪了闪,面上划过一抹愧色,但很快便低下头去,不让对方察觉。

武青婴劝慰了两句,又话锋一转,骂道:“……而且你放心,爹爹一定会抓住张无忌这个狗贼,给师哥报仇的!”

朱九真扯了扯嘴角,眼角闪过一抹讥诮,忽地问道:“青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武叔叔回不来了怎么办?”

“怎么会?”

武青婴闻言,气恼地瞪了眼朱九真,忙道:“真姊你凭什么这么说?那张无忌的本事我又不是没见过,再练十年,也不可能是爹爹的对手!”

朱九真却是收敛起表情,意味深长道:“我说的是万一!”

武青婴噌的站起来,娇斥一声:“没有这种万一!”

说罢,她便气咻咻的要离开,可走到门口,人又生生顿住,扭过身,咬了咬唇,纠结道:“真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朱九真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青婴,你信我吗?”

武青婴皱眉:“真姊,你怎么了?从表哥死后,我就觉得你一直很奇怪!”

朱九真摇了摇头,忽地轻笑一声,道:“我只是觉得真心错付的滋味很不好受,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说罢,她再次看向武青婴,继续追问:“青婴,你先回答我,你信不信我!”

武青婴心里一个咯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我……我自是信真姊的!”

朱九真这才浅浅一笑,走上去来,握住她的手,小声道:“那你等会儿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然可能会小命不保!”

武青婴美眸圆睁,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真姊,你在说什么胡话?是因为表哥死了,发了癔症吗?”

朱九真并不理她,只看了看天,口中喃喃道:“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武青婴莫名惊恐,便要挣开朱九真的手,却被对方死死抓住。

朱九真转过头,冷冷盯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又忽地展颜一笑:“青婴,你不是有许多疑问吗?跟我去见一个人就知道了!”

“见谁?”武青婴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朱九真却似笑非笑,神色越发诡异,缓缓开口:“自然是连环庄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