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伴着一道细微的呻吟,朱九真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朝阳盈于天际,目之所及,四周雪霭茫茫,映射出道道金光,极为生彩。
视线在一瞬间由暗转明,朱九真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脸上茫然之色一闪而过,待到双目适应了这重光亮,她方才放下右手,先前的记忆也在这一刻汹涌袭来。
“张无忌!”
朱九真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接着手脚并用,一脸惊恐地向后挪动。
她的反应确实剧烈,唯独一对秀丽含情的眸子,却始终不改,死死盯着草庐中某个方向——那里坐着一个人,一个衣着褴褛,形同野人的男人!
朱无视身前生了一个火堆,随着木柴燃烧,不时发出噼啪声响,火堆旁边烤着几块肉,也不知取自何物,因为没加香料,飘来的肉香里都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腥味,闻之便叫人作呕。
火光摇曳,明暗不定,映照出朱无视那张未曾打理,有些粗犷的面庞,唯独一双狭长晶亮的眸子,生生给这份粗犷平添了三分柔情,视之便叫人挪不开眼睛。
伴随着草庐中跳跃的光线,朱无视整张脸似乎也在不断变幻、延伸,仿佛游走于人世与幽冥的使者,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妖冶。
朱九真的叫声他自然是听到了,所以这会儿心里才更觉无语,没想到闹了半天,自己竟然还是小情侣口中那个狗血故事的主角之一,这借尸还魂……未免也还的太过荒谬了些。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见朱无视不应,也没有靠近伤害自己的意思,朱九真的胆子大了些,瑟缩地偷看了一眼对方,又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朱无视只抬起眸子,眯眼瞧了下眼前的女子,方才答非所问道:“饿了吗,要不要吃一点?”
他举起手边的烤肉,朝着朱九真的方向递了过去,对方明显是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既不接肉,也不做声,反而又往后退了几步,怯怯地低下了头。
朱无视只是笑笑,也不着恼,见对方不肯吃,他干脆收回手,举到了自己嘴边,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肉已经烤了足足一个时辰,不仅肉质被烤的外焦里嫩,内部的油脂也全部融化,散发着最纯正的肉香,虽然仍有腥味夹杂其中,对久未食肉的朱无视而言,却已无异于是珍馐美味了。
他在这边吃着肉,朱九真就忍不住在另一边偷瞧,渐渐的,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明明对方吃肉的动作并不显得慢条斯理,但不知道为什么,举止间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又或者说……是贵气?
她搞不清头绪,只觉得五年不见,眼前之人和记忆中那个毛头小子的形象重叠,却又陌生到叫人不敢相认。
“这几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有,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朱九真咬着下唇,忍了又忍,半晌,才鼓足勇气开口道:“你……你到底是不是张无忌?”
“张无忌?”
感觉到腹内半饱,朱无视将肉放了下来,重新插到火堆边,随后用雪搓了搓手,方才反问道:“你觉得我和他长的很像吗?”
“你……”
朱九真眉头轻皱,不明白对方到底这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语气中也带上几分不确定,颇有些犹疑道:“所以……你不是他?”
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可是你们也太像了,就算五年不见,这双眼睛我也不会认错的……”
说到这,她不禁又想起当初色诱张无忌的事情,那时候对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自己三言两语便可将他哄地团团转。
若非自己没有压住对卫壁的情意,爹爹行事又太过急切,叫他瞧出了端倪,这会儿屠龙刀恐怕早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了,何至于会出现后面这许多变故?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屈膝抱住双腿,转头望向不远处,已经冻僵的卫壁尸身,目光有些愣愣出神。
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再想到素日里和武青婴争风吃醋的举动,便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悲,相比之下……
朱九真扭过头,偷看了一眼似乎在皱眉沉思的朱无视,顿时目光躲闪,心尖儿都没来由的漏跳了两拍。
其实论起相貌英俊,张无忌也是不差的,五年前或许瞧着有些稚气未脱,但现在嘛……却是已显见着几分英挺硬朗了。
就是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偏弄成了现在这么一副野人模样,可若稍加打扮……怕是还远在卫壁之上呢!
思绪不断发散,不知不觉间,朱九真的双颊上就攀上了两团红晕,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想要扇扇风,又怕朱无视注意到自己,心里一时又羞又怯,暗自骂道:“朱九真啊朱九真,你昨晚才杀了情郎,今天怎么又能对别的男子动心?莫非卫壁说的没错,你骨子里就是个……就是个……”
她性子娇纵,但本质上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家,这股子情欲一起,立刻如浪潮翻涌,来势汹汹,心头定力根本压制不住。
可她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心中朱无视的影子便越发清晰,譬如昨夜抬手杀人的凛凛神威,言谈举止中的霸气张扬,以及刚才饮食间的斯文优雅……
这一切的一切,就如同千刀万剑,将自己印象中,那个自乡下来的土小子给击了个彻底粉碎,随后又重新捏合成一个胜过世间无数男儿的奇男子。
“呀,朱九真,你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
朱九真面庞越来越热,暗暗告诫了一句,忙低下头,不敢去看朱无视,生怕自己的异样被对方发觉。
“你的心乱了!”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朱九真一跳,她不由得转头望去,便对上了一双眯起来的狭长双眸。
不知道是不是私心作祟,朱九真第一时间竟不是生出畏惧,而是觉得这双眼睛格外好看,眸光璨璨,亮如星辰,又深邃莫名,直刺人心。
但最重要的,还是从中透出来的复杂情绪,有戏谑,有探究,还有淡淡的审视……
什么叫“目光灼灼”?朱九真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
她只觉得对上那双眼睛后,整个人就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毫无秘密地袒露在人前。
“呀!”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内心的恐惧消弭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羞怯。
同时,也让她在朱无视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朱无视如何不明白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他在认识素心之前,可也是个浪荡王爷呢!似朱九真这样的女子,于他而言,就如绵羊一般,根本毫无挑战。
不过他也不是那些色欲熏心之辈,特别是还未弄清现状的情况下,更加不愿横生枝节,因此也懒得点破朱九真那点小心思。
他撇过头,淡淡道:“跟我说一说张无忌的事情吧?就从你们认识那天开始……”
“所以,你真的不是他?”
朱九真咬了下唇,心里越发疑惑,她原本还想问一问爹爹的事情,现在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朱无视不答,只瞥了她一眼,道:“不要再说一些废话,回答我的问题就行,这是交易,明白吗?”
“啊……是……知道了!”
朱九真低下头,面对朱无视冷冰冰的话语,她实在无法做到淡然处之,甚至某一瞬间,还有点想哭,好半晌,才把眼泪憋回,只得红了眼眶,慢慢讲述起和张无忌认识的点点滴滴。
可话才起了个头,朱无视便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一脸惊愕道:“你刚才说什么?武当张真人?”
“是啊!”
朱九真第一次见对方生出这么大的反应,心里疑惑的同时,还隐隐有些窃喜。
“这才像个活人嘛,整天挂着一副死人脸给谁看?”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着,转头又想:“不过也不怪他,如果他真是张无忌,那张真人就是他的师祖,这般失态,倒也在情理之中。”
朱无视却是呆愣了良久,方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说张真人还活着?”
朱九真眉头一皱,不解地说道:“当然还活着,人家可是地仙一般的人物,便是再活百年,也不会叫人感到稀奇!”
她说着说着,语气之中便带上了十二分的崇敬,毕竟当今之世,无论正邪两道,张真人可都是公认的武林神话!
所以她对朱无视刚才的语气,也感到一丝淡淡的不满:就算你不是张无忌,也不能那样说话吧?听着好像咒人家张真人去死一样!
殊不知,此刻在朱无视的心中,早就掀起了惊天狂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己被杀那天,张真人早已经仙逝一百多年。
即便后来总有传闻说张真人没死,作为皇子宗室,他却知道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语,不过是某些有心人放出来,糊弄愚夫愚妇的流言罢了。
可如果张真人没死,那现在又是何年月?
他强忍震惊,语气带上几分急切:“说,当今临朝称圣者,乃是何人?”
朱九真被他怪诞的反应弄的有些害怕,却也开始相信对方不是张无忌了,不然不会连皇帝老儿是谁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便道:“如今是至正十六年,蒙元顺帝在朝……”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朱无视喃喃几句,忽地身子一颤,整个人似神游天外一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你……你怎么了?”
朱九真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关心。
“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朱无视就仿佛灵魂归窍一般,放声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开始落泪,良久方歇。
他常叹苍天弄人,却从未想过可以到这种地步,自己争了几十年,所谓爱情、权势、名利……在这一刻,似乎都统统化为了云烟。
素心、朱厚照、段天涯、成是非……一张纸面庞,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一一闪过,但此时此刻,他却已寻不到来路,连恨一个人的资格都失去了。
朱无视心中猛然生出一阵空虚怅然之感,天地之大,自己竟成了那一朵无根浮萍……
朱九真守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心里甚至还在反思,自己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好,竟将对方刺激成这个样子。
“恩公,恩公!”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一阵呼唤,朱九真转头望去,却是昨晚被自己追逐的那个农夫寻了过来,他手中还拿着一件长长的物事,看不太真切,但有些像拐杖。
那人似也看见了朱九真,行至半途,便猛地止步,眼神中满是躲闪害怕之意,显然昨晚的经历已成了他一生的梦魇,如果有的选,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朱九真。
其实经过了昨晚的事情,朱九真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此时再见到那农夫,面上也不禁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于是主动挪开了视线,一改往日咄咄逼人的作态。
朱无视听见呼唤,也是回过神来,收起了眼泪。他本就是心智坚韧之辈,过了最初的患得患失之后,整个人再次变得坚毅起来,只是眸子深处的苍凉寂寥,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他招了招手,笑道:“过来吧!”
那农夫这才壮着胆子,缓缓走到朱无视身前,将拐杖双手奉上,诚恳道:“恩公,昨夜蒙您相救,小人家贫,无以为报,便做主制了这一副拐杖,还望恩公莫要嫌弃!”
朱无视接过拐杖,细细摩挲了一番,用料虽然简朴,但表面都被打磨过一遍,可见其用心,不由点了点头,笑道:“我这腿伤还须将养一段时日,这副拐杖来的正好!”
农夫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道:“恩公喜欢便好!”
朱九真闻听二人对话,当真是满脸羞臊,坐立难安,不由地撇过头去,装作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直到两人交谈完毕,那农夫千恩万谢的走了,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陪我走一走?”朱无视这时突然开口,主动发出邀请。
朱九真俏脸一红,下意识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朱无视淡淡一笑,便拄着拐杖,出了这草庐。
他内力精湛,轻功卓绝,即便腿伤沉重,运起双拐来,依旧有健步如飞之感,朱九真这个双腿健全之人,居然都有些跟不上。
两人行了一段路,很快就来到一处崖壁旁边。
长空一时如洗,二人并肩立于雪岭之上,远远望去,当真比世上最美的丹青还要绰约多情。
疗伤已有五天,这还是朱无视第一次走出草庐,此刻临高远眺,望见巍巍雪岭,心神震撼之余,神色也有些许怔忪。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轻飘飘地开口,语带唏嘘:“继续说说张无忌的事情吧!”
大约是见过了对方脆弱的一面,朱九真心中害怕锐减,不仅如此,甚至还生出一种扭捏的怪异情绪。
她瞥了一眼气质大变的朱无视,默了片刻,方才点点头,开始重新讲述起关于张无忌的点滴。
朱无视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多言,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朱九真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方才停了下来。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朱无视垂了下眸子,并不多言,只顿了顿,又忽地开口问道:“你有想过以后吗?”
朱九真闻言一愣,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猛地摇头,沉默片刻后,才苦笑道:“以前我只想着和表哥双宿双栖,可现在连他也……”
她说着说着,便再说不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这天下的孤魂野鬼,又何曾只有朱无视一个?
朱无视默然良久,缓缓开口道:“你可愿为我做事?”
“什么?”
朱九真抬眸,泪眼朦胧地望向对方,面露迟疑道:“我……我不是很懂!”
朱无视摇了摇头,道:“你杀了卫壁,已经自绝于武家,你觉得现在回去,他们会放过你吗?”
朱九真娇躯一颤,小脸苍白,惨笑道:“大不了一命偿一命罢了!”
朱无视却是眸子一垂,视线牢牢锁住对方,缓缓说道:“这是失败者的选择,而且……”
他话锋一转,幽幽开口:“我们的交易还没有完成,你的命是我的!”
“如果……”朱九真闻言,心尖没来由地一颤,沉吟良久,方才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朱无视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只会让连环庄拥有一个声音,这样所有的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朱九真俏脸一白,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旋即又有些释然,这确实像是对方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咬了咬牙,又有些忐忑地问道:“如果我做不到,你会了杀我吗?”
朱无视想了想,轻轻摇头:“他们毕竟算是你的亲人,想要下定决心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所以不会卑劣到用性命去威胁你!”
朱九真闻言,唇角顿时不受控制地弯起,而后挪开视线,目光闪烁着小声嘟囔:“这……这算交易吗?”
“不算!”朱无视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坚定。
朱九真一怔,猛地望向朱无视,拳头握紧又松开,纠结半晌,才似下定决心,绽开笑颜道:“好,我都听你的!”
随后,她便问道:“可我要如何做呢?”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朱无视轻轻吟诵起朱九真刚才说的那段江湖传说,随后淡笑一声:“卫壁的尸体,加上张无忌的消息,足够吗?”
“那自然是够的!”朱九真也是一笑。
她已然从那种自怜自艾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目光流转间,似乎又带上那股子迷人的风情。
只可惜朱无视并不为之所动,不禁叫她有些莫名泄气。
“所以你真不是张无忌吗?”想了想,她还是再次确认了一遍。
“你觉得呢?”朱无视回望过来,眉眼含笑。
他本就是迎光而立,这一笑,当真如寒梅初绽,万物竞春,朱九真呆呆望着,不觉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