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开战

玄武校场西侧候场室内,蓝朔楼光着上身,立在青铜镜前。

两名兵部来的武选主事正拿着营造尺,一板一眼测量着他的肩胛间距。

“你身上的这些疤……”其中一名年长的主事看着蓝朔楼浑身密密麻麻的伤疤,若有所思的问道:“你参加过鄱阳湖水战?”

“是。”蓝朔楼舒伸肩背,说道:“先是戍卫洪都,再是登艇作战,每次都是先登营。”

老主事点点头,提笔在册上写下:肩宽一尺六,合格。

这时,旁边传来吵嚷声,两名主事拽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只听小伙子大喊大叫着:“你们看清楚!我是武定侯府的!我叔父是郭英!”

“管你伯府侯府!”年轻主事冷着脸展开卷宗:“此次遴选,要求参赛者身高不得过五尺九寸——您这过六尺的个头,是要杵在圣上眼前当旗杆么?”

满室哄笑中,老主事蘸了蘸朱砂笔:“光是赛前这几轮测体量身,恐怕就得筛掉六成。”

正当蓝朔楼暗自感慨选拔之严苛时,旁边的珠帘挑开了,七八个皮肤白皙的少年说说笑笑,鱼贯而入。

为首是个俊秀的青年,他怀抱一件锦袍,手里还攥着柄镶猫睛石的短匕——蓝朔楼认出,此人正是自己上司裴宣的二公子,时任金吾卫所镇抚的裴二郎。

“这不是咱们蓝百户么?”裴二郎上下打量蓝朔楼一眼,语调中不无挑衅:“昨儿还听父亲夸你,说咱金吾卫上下,就数你最懂‘规矩’。”

他特意在最后两字咬了重音,引来周围的贵胄子弟们一阵嗤笑。

蓝朔楼缓缓系紧腰绦,说:“蓝某的规矩,是在边军里学的,可不是在这名利场上——我们向来靠刀枪说话,学不会溜须拍马这一套!”

裴二郎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愠色,恰在此时,外面突然扬起催场鼓。

一群军丁随即走进,每人手上都托着一套极华丽的通身铠甲。

蓝朔楼望着军丁捧来的铠甲,喉头不自觉地滚动——这副甲胄竟是用金丝编缀甲片,每片甲叶都浮凸着狻猊吞云纹。护心镜四周垂着三十六枚翠玉璎珞,递来之时,玉片相击,如鸣泉溅响。

这般规制,莫说义父永昌侯蓝玉的亲卫,就算是公爵亲王的仪仗也难企及。

“请大人披甲。”两名军丁展开甲胄的瞬间,整座候场室都被鎏金甲光映亮。

金甲鳞叶相击,如玉树般簌簌作响,当他束紧狮蛮吞腰兽首带时,才发现甲片内侧居然都刻着铭文——竟是由匠人一片一片,用错金法镶嵌出的《史记·项羽本纪》!

“来,兵刃!”

蓝朔楼转过头去,刚接过递来的虎头錾金枪,就发现贴身兵器并不是他惯用的雁翎刀,而是一对玄铁蟠龙锏!

这双锏为混铁浇铸,周身缠绕的虬龙鳞片逆生,蓝朔楼双手稍一掂量,便知这对铁锏,单支就足有五六斤重!

这时珠帘哗啦作响,裴二郎披着银鳞甲踏光而来。

他头戴的凤翅盔上缀满南海珍珠,护颈处垂下十二串玛瑙流苏。

他腰上悬着一条乌黑油亮的水磨钢鞭,手中横握着一柄大杆刀,长刀吞口处,赫然镶着颗鸽子蛋大小的玉髓。

“蓝兄可知?”他用指尖轻试刀锋,寒光在蓝朔楼喉间游走:“今日比武的彩头,是圣上亲赐的‘飞龙乘云甲’——穿此甲者,可直入御前听用!”

说罢,裴二郎背执大杆刀,走到门外,在蓝朔楼的目光中,捋过马缰翻身上马。

蓝朔楼撇撇嘴,不甘示弱地快步走出,找到自己的红鬃马,随着人潮纵马驰出。

战鼓擂响,玄武校场上,三百铁骑纵马奔腾,如湍急的洪流,铁蹄踏地声震得看台木阶簌簌颤动!

每匹战马皆披金线织就的鳞甲,阳光下翻涌仿佛金潮,矫健儿郎们列成四队,各擎旌旗,四方大旗上绣着二十八星宿图。

长风猎猎,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纹样投映在校场黄沙之上,恍若天兵列阵!

看台上顿时爆发起冲天欢呼,怀庆公主朱福宁更是激动地直接窜了起来,大声喊好!

“妹妹快看!青龙营里那个骑红马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蓝百户!”

朱福宁鬓边的金步摇快要晃到天上去了,她一把拽住朱玉华的云纱披帛,指尖用力点向校场东侧。

那里烟尘漫卷,蓝朔楼正与裴二郎并辔疾驰,马腹几乎相擦,衣袍猎猎纠缠,好一对龙争虎斗!

朱玉华苍白的指尖蜷在袖中,闻言却轻轻翘起唇角:“我以为姐姐你只会在看吴太医时,才会这般仔细呢!”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大片叫好——场中蓝朔楼翻出一个漂亮的仰身,闪躲过裴二郎兜头劈来的一刀。

“哎呀呀,妹妹怎能说这般羞人的话!”朱福宁倏地举起团扇,遮住半张俏脸揶揄:“妹妹前几日,不也主动带吴太医前去东宫嘛!”

她通红的小脸藏在扇面的泼墨山水间,偷眼瞧着朱玉华耳尖泛起薄红。

南康公主低头绞着手指,嗓音仍带着久病的轻颤:“吴先生很温和……从不会让人心里难受。”

春晖掠过她眉心的海棠,当她抬起头时,目光中掠过一丝罕见的狡黠。

朱玉华轻笑着,用胳膊顶了顶朱福宁:“倒是姐姐你,这几日非要装病,结果又装不重,请不来吴先生这样的院判大人,来的都是些底下的小太医,白白喝了好几顿苦药……”

“嘘——!”朱福宁猛扑过来捂住她的嘴唇:“好妹妹,你就当那几顿药是治我相思病的……”

她忽觉失言,顾不得满脸飞红,慌地抓起千里镜对准校场,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快看!蓝百户要反打裴二郎了!”

场外再度炸开惊呼,蓝朔楼抬手抡起一条蟠龙铁锏,与裴二郎招架的水磨钢鞭激烈相撞,迸出的火星映红了二人的铠甲!

朱福宁跳起来欢呼,朱玉华目光却悄然转向看台首席。

首席高座上,太子朱标身着赤色蟠龙常服,正与身旁老者低声交谈。

那老者虽只穿鸦青常服,但腰间玉带上赫然嵌着九颗东海明珠——正是如今已经罢官赋闲的韩国公李善长。

南康公主眉心微蹙,李善长两年前因受胡惟庸案牵连,已经罢官归家。

而今他重现朝堂,还在太子身边陪王伴驾,这是个很不寻常的信号,尤其是对于那些唯李善长马首是瞻的淮西勋贵们。

她转头看向场中意气风发的年轻武官们,发现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淮西后裔或士族子弟。

难道……朱玉华暗自寻思,这场比武,是他安排的?

另一边,朱福宁唤来春桃,低声问道:“吴太医可来了?”

说话间,她不自然地理了理鬓发。

今天天还不亮,她就安排春桃给陆九霄送去了观赛手令,让他代为送给吴桐——还特意让春桃以自己的名义嘱咐陆九霄,千万不能说是自己给的。

看了眼场中那个空荡荡的座椅,春桃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朱福宁也看了过去,眼神里陡然划过一丝落寞。

校场彼端忽起惊呼,原来是裴二郎正挥刀横扫,砍落蓝朔楼肩甲的玉璎珞。

几枚璎珞从刀口坠入沙尘,恰似台上公主此刻的零落心事。

李善长抚掌大笑,当蓝朔楼反手扎枪,回身挑裂裴二郎的战袍时,老丞相转向朱标,合手行礼。

“太子殿下觉得此二子如何?”李善长回望着场中捉对厮杀的二人,语气中不无欣赏。

太子唇角扬起欣慰笑意:“不愧是将门虎子,倒让本宫想起蓝将军当年鄱阳湖破水寨的风姿。”

“英雄辈出,方显我大明国运昌隆啊!”李善长笑着说道:“老臣虽未亲历鄱阳湖水战,却记得蓝将军凯旋时,曾在朱雀门舞戟演武,引来观者如云,太子殿下当时,也就和雄英一般大呢!”

“韩国公记性真好,父皇近来常说,当年若没有将军们的舍命拼搏,便没有今日的大明江山。”

朱标转身时,语气微顿:“听说是韩国公向父皇提议,要效仿唐太宗,遴选宫掖宿卫,以镇宫闱?”

“老臣不过是想起《隋唐嘉话》里记载,太宗皇帝曾让尉迟敬德与秦叔宝守门驱祟。”李善长俯身行礼:“如今陛下为梦魇所困,臣斗胆请以青年才俊充任宿卫,既壮宫闱声势,亦可为朝堂储备将才。”

这番话说得,既不着痕迹捧了朱元璋,亦不经意间抬举了自己。

朱标微笑着点点头,没有答话。

李善长转而看向太子仍在包扎的手,关切道:“听闻太子殿下手指抱恙,不打紧吧?”

“不打紧。”朱标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两名太监,他说道:“这两日我一直在处理政事,口述批复后,由他们替我秉笔掌印,非但没有怠政,反而效率不输从前。”

“太子睿智!老臣钦佩!”

催场鼓这时突然变调为《破阵乐》,三百铁骑随即分列四散,各列方阵。

烟尘散尽时,青龙营的蓝朔楼和白虎营的裴二郎正遥遥相望,目光中都流露着对彼此的衅意。

“比武大典!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