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机锋闲谈诉约定

木案上的两只碗,赵氏女郎从外表能看得出来,是越窑青釉,虽然说不上名贵,但模样雅致,胎显淡青,色彩倒是和那侍女身上的青翠长裙颜色极为相似。

她透过眼角余光,观察王谧的神态,自从她进门后,王谧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三次,但其不经意看那侍女青柳的时候,倒有五次。

一念及此,赵氏女郎心中微叹,便款款走到桌案前,在客座方位坐下,才抬头道:“郎君很喜欢天青色啊。”

王谧也坐了下来,出声道:“衣有五色,黄赤青白黑,象征天火木金水。”

“青为木,代表着生命和希望,包含着仁儒农乐之义,我自然很是喜欢。”

赵氏女郎道:“如今的天下,是金德。”

她所说的,是朝代更替,五行相克学说,而这种对话,也被她带入到了彼时士族清谈之中,谈玄的阶段。

所谓清谈,是魏晋承袭东汉清议的风气,就一些玄学问题析理问难,反复辩论,尤其是士族耻谈世俗之事,多用清谈机锋的形式暗喻自己心中想法,赵氏女郎眼下便是如此。

王谧心领神会,其实按理来说,这个头是王谧开的,其先让赵氏女郎等了半天,又摆上对食这种不合礼节的招待方式,也难怪对方会借此发泄不满和反击。

士族清谈,不会直截了当表达不满,赵氏女郎隐隐暗示,如今士人更喜欢白色,王谧喜欢青色,是因为特立独行,所以做出这种不合礼仪之事吗?

王谧猜到赵氏女郎心中的怨怼之意,他微笑道:“五德相克,只在朝代,和衣服关系不大,不然当世女郎尤喜红色,难道也是心有反意?”

“颜色本无罪愆,奈何人有偏爱,强求不来,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赵氏女郎大袖下面的手颤动了一下,“人会变,人的喜好也会变,郎君难道能始终如一吗?”

王谧坦然道:“很难。”

“始终如一的,不是圣人,就是英年早逝,两者都不是我的目标。”

赵氏女郎轻声道:“没有例外?”

王谧回道:“知易行难,一事易,事事难,一时易,一世难。”

“人相时而动,更有偏爱所好,人人皆是不同,所以一时合作常有,一世情谊难寻。”

赵氏女郎忍不住道:“郎君........若对将来面对夫人,也会说这种话吗?”

王谧微笑道:“自然不会。”

“我说了,人有偏爱,对亲人和陌路人,态度怎会一样。”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饭要凉了。”

赵氏女郎低下头,面前的菜饭,沾满酱汁的褐色鹜肉泛着油光,衬托出芜菁冬葵更显翠绿,稻饭一半去壳一半带皮,黄色相间,这碗饭看上去,更像是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

放在平时,本来让人很有食欲,但赵氏女郎却是有些出神,似乎没有听到王谧的话。

因为到现在为止,似乎两人的话该说的都说了,已经到头了。

赵氏女郎至今没有得到对方任何承诺,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拿出任何打动对方的东西,而最后那句试探,更像是无奈之下的气急败坏。

而王谧的回答,自然也很是绝情,也许别人可以,但你不行。

赵氏女郎有这么一瞬间,有了想要起身离开的念头,但为了家族,她又强自忍耐下来,因为她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即使对方日后念头会变,但起码一段时期内,自己家族还不能触怒对方。

她端起碗,平放到嘴边,饭菜的香气进入鼻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郎君心中,如何看待其他人?”

王谧毫不犹豫道:“互惠互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都力图和对方站在同一条线上对话,如同你我现在隔案对坐。”

“双方交换可以接受的对等条件,将所能提供的一切放到秤的两边,拿取可以交换之物。”

赵氏女郎轻声道:“郎君是不是绝对了,所谓一切,难道还包括郎君本人吗?”

王谧哈哈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

他抬手指向天空,“家业是志向,天下也是志向,志向因人而异,大小难以等价,但实现志向的外物,却是可以交换的。”

“女为家族男为志,皆以己身待价沽,既然上了秤,自然要卖个好价钱。”

“为了实现愿望,拿自己做筹码,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赵氏女郎心中一颤,她此刻终于明白,对方其实和自己是一类人,只不过两人已经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她提起手边木箸,夹起一块冬葵放入口中,以袖子遮面,咀嚼起来。

冬葵上沾的带壳稻粒颇为粗糙,磨得赵氏女郎口腔生疼,这让这些年吃惯了精米的她颇为不适,但她还是努力咀嚼,将种种酸苦干涩都咽了下去。

香甜的稻米,苦涩的稻壳,甘脆的葵叶混在一起,如同她心中的五味杂陈,王谧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今时不同以往,两边交换的分量,已经发生了改变。

当初王谧落魄时,赵氏没有雪中送炭,如今想要锦上添花,那想要付出的,就不是那么一点了。

赵氏女郎心中明白,要是自己当年尚有成为王谧正室的可能,如今只怕在王谧眼里,已经是连那婢女青柳都远远不如了。

她抬起头,出声道:“那赵氏能为郎君做些什么?”

王谧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之色,双方说了那么多,都是在互相确定对方的价值,而赵氏女郎的反应,也让王谧满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能决然让抛弃过往,重新摆准位置,说明是个聪明人。

和这样的人,是可以谈的。

他开口道:“我离开后,需要有人替我照看家业。”

“虽然我也有自己的人,但毕竟建康太远,要是有什么紧急事情,短时间内我也鞭长莫及。”

赵氏女郎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出声道:“为什么不找李氏,譬如李威?”

“如今你们已经没有了嫌隙,他还是李氏族人,不比妾更亲近吗?”

王谧坦然道:“他是男子。”

赵氏女郎不解,“男子怎么了?”

王谧想了想,出声道:“男子能独立成事,女子不行。”

“起码在这个天下,彼时彼刻,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才能实现自己的作用。”

“我知女郎胸有志向,但离开了家族,你能孤身成事吗?”

赵氏女郎抿嘴道:“说到底,郎君想要依靠的,不还是赵氏家族的力量?”

王谧摇头,“不,你还没有明白。”

“并不是非赵氏不可,我更看重的,是女郎这重身份。”

赵氏女郎下意识道:“什么身份?”

王谧微笑,“外人无法确定,你我之间关系的这重身份。”

“我要是离开前,把产业交给你代管,这里的人会怎么想?”

赵氏女郎这才明白,轻叹道:“这就是代价吗?”

王谧坦然道:“不然如何让村中士族相信?”

“但这同时也是我的回报,他们会认为赵氏用你来依附于我,至少今后一段日子里,赵氏行事会容易得多,不是吗?”

一旁的青柳瞠目结舌,郎君是不是也太无耻了,用了个根本没有的名头,就忽悠赵氏替自己看管家业?

郎君常说空手套白狼,这套的也太狠了,是把一窝都套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