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秀行箴言 剖心析肝

几个少年神情专注地望着藤泽一就，只见他语气低沉而缓慢地说道：

“这是当年父亲问我的问题，我也没能回答上来。“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每天都在接触的东西，却无法准确描述。“看到少年们纷纷点头，藤泽一就继续道：“当年的我，和你们现在一样困惑。“

“昭和56年，17岁的我正式入段。“

藤泽一就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

“同期入段的棋手中，有个耀眼的天才——依田纪基。他18岁就打入名人战循环圈，创下最年轻纪录；30岁时已是十段和棋圣双冠王，更夺得三星杯世界冠军，成为棋坛传奇。而你们的老师我，最好成绩不过是棋圣战三段战的优胜。“

“与天才依田相比，我就像个愚钝的笨蛋。所以沼錧现在的感受，我完全理解。不同的是，当时的我还多了一份怨恨——怨恨自己下不出好棋，怨恨身边总有天才环绕，更怨恨父亲对依田、结城他们的关注远胜过我这个儿子。“

“那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就算我突然消失了，父亲大概也不会发现吧。因为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指导那些天才弟子，哪有心思管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藤泽里菜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她从未想过，平日坚强温和的父亲竟有过如此脆弱痛苦的时刻。本木克弥惊愕地张大嘴，难以置信老师曾经历过这样的黑暗时光。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质问父亲：为什么对别人的弟子关怀备至，对自己的儿子却不闻不问？“藤泽一就轻轻抚摸着里菜的头发，继续道：“父亲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围棋是什么。“

随着藤泽一就的讲述，少年们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的场景：消瘦的中年棋士、年轻的老师，以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方棋盘。

……

藤泽秀行消瘦的身躯在棋盘前挺得笔直，声音却格外有力：“围棋是道。“

“在外行眼中，围棋博大精深，所以对我这样的所谓高手顶礼膜拜。但若将棋道比作一百，我所知的不过百分之七罢了。“

年轻的藤泽一就难以置信：“这么少？您可是棋圣啊！“

“在棋道面前，棋圣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藤泽秀行轻蔑一笑，“对我们这些以棋为生的职业棋手而言，比较的只是棋艺。我这个只懂百分之七的人都能有今天的地位，可见棋艺在棋道面前多么渺小。若真有围棋之神，我们的对弈在他眼中恐怕如同孩童嬉戏。“

“每次看到段位证书上的评语，我都羞愧难当。“藤泽秀行继续道，“初段到六段的评语还算中肯，说什么'手段渐进'、'愈进'、'渐熟'之类。但从七段开始就越来越离谱了，什么'达上手之域'、'将入圣域'、'将达神域'......在真正的棋道面前，我们不过是刚入门的孩童，谈什么圣域神域？“

“多少人靠着围棋吃饱喝足就沾沾自喜，殊不知能吃饱饭的时候，也就是开始变弱的时候了。“

“单凭这百分之七的领悟，就让我这个贪杯好色又好赌的家伙过上了优渥生活。但那未领悟的百分之九十三呢？能就此放弃吗？”

“若人人都这么想，围棋就完了。“

“四大棋院世家固步自封，结果林家、井上家和安井家早早断了传承，本因坊家也只剩个空名号。在棋道面前，个人传承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我创立了秀行塾和秀行军团。“

“人的天分各有不同。像依田、结城、羽根和高尾这些孩子确实天赋异禀。但仅有天分远远不够，能将努力坚持到什么程度，同样是才能的一部分。生死不由己，但为了下出人生最善的一手，必须拼尽全力直到最后才行啊！“

“我这辈子是参不透围棋了，反而离棋道越来越远。所以我要让这些有天赋的孩子保持饥饿感和求知欲，让他们以我为基石，竭尽全力去接近和领悟棋道。“

“终究无法登顶怎么办？那就做登山路上的垫脚石，心甘情愿成为后来者的阶梯，这才是围棋人应有的觉悟。“

“围棋是供养我们的道，我们绝不能辜负它！“

藤泽秀行转向儿子，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一就，你的才能有限，站不上我的肩膀。既然没有追求大道的天赋，就去做那些追求大道者的垫脚石吧。“

……

少年们静静坐着，沉浸在藤泽一就的话语中。

“我虽不及父亲的天赋，但围棋从未亏待过我。“藤泽一就环视众人，温和地说，“虽然早早放弃了竞技之路，如今却能衣食无忧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业，这都是托围棋的福。“

他顿了顿，继续道：“作为受惠于围棋的人，我们理应回馈。所以我专注于道场教学，甘愿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希望能培养出更多围棋人才，去探索和追求棋道的真谛。这也算是继承了父亲的志向，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老师，对不起。“沼錧突然起身，向藤泽一就深深鞠躬，“我明白了。我会努力攀登顶峰，若实在力有不逮，就像老师一样甘当登山路上的基石，绝不辜负围棋！“

“老师，还有我！我也要回馈围棋！“本木克弥激动地附和。

藤泽里菜眼中噙着泪水，转向柏寒：“柏君，你呢？“

“我？“柏寒展颜一笑，“我会登上顶峰。不过在那之前，我会拉着你们一起攀登。一个人爬山多无趣啊，不是吗？“

“你这家伙！口气不小啊！“沼錧已经完全释怀，笑着轻捶柏寒的肩膀。

“哇！沼錧君再用点力，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正好帮我按摩按摩。“柏寒调皮地眨眨眼，换来沼錧一个白眼。

看着两人嬉闹，藤泽一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柏寒，下午那盘棋你真的算清了所有变化吗？“想起沼錧之前的话，藤泽一就问道。

“大致都算清了，老师。“柏寒挠挠头，“其实在我二路夹之后，对手的选择很有限，需要计算的部分并不复杂。至于凌空顶那步，几乎就是必然的一手，所以没有沼錧君说得那么夸张。“

“能有这样的判断很好。“藤泽一就赞许地点头，“父亲在棋圣战中曾长考2小时57分钟，最终屠掉了加藤正夫前辈的一条大龙。后来我问起这局棋，父亲说在接近无限的变化中，算清楚了有限的变化，所以确认是最佳的一手就勇敢的落子了。“

“我知道那局棋。“藤泽里菜接话道，“棋圣战每方用时9小时，祖父用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保留时间。柏君的比赛每方只有1个半小时，却用了接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长考，以后要注意用时分配哦。“

“让里菜费心了，我以后会注意的。“柏寒认真地回应道。

……

夜深人静，沼錧已经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个经历了情绪大起大落的少年，此刻终于卸下所有负担，沉浸在安稳的梦乡中。

柏寒仰躺在蒲团上，任由清冷的月光洒落在脸庞。他微微侧首，望向对面熟睡的沼錧，脑海中回放着老师今天的话语。

秀行先生的无私胸怀，藤泽老师的奉献精神，都在他心底激起阵阵涟漪。

“星仔，我想成为秀行先生那样的人。“

“贪杯好色又嗜赌的那种？“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嗯...或许这就是我陪你穿越时空的意义所在。“

“你觉得我们能做到吗？“

“每一块铺路的基石都曾是攀登者，而每一个攀登者终将成为后人的垫脚石。“

“那就...向上攀登吧！“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房间里。棋盘横卧其间，在清辉的映照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将月色与星光尽收其中。

万顷星汉沉楸枰，九霄玉子入梦田。

星光不仅落在棋盘上，更悄然洒进了少年们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