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和孙强的照片被摆在江小女面前,江小女指了指林光,然后低头拉扯自己的裤子。孙知晓瞪大了眼睛,她的翻译近乎咬牙切齿:“她说,‘林光,强奸我’。”
江小女来自一个普通的村子,她从小就不会说话,村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她的用处就是洗衣做饭。
不会说话不要紧,会“听话”就行了。
在村子里,十八岁没读书的女孩就能相亲了,相貌普通的哑女除了会干活,没有任何相亲优势,可村子里人人都会干活。
在邻居眼里,江小女是“残疾”,和她相看的男人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残疾”。江小女的父母不愿意将她嫁给这些男人,但身体健康的男人又看不上她。
孙强是最后一个来相亲的,他家父母早亡,老房子塌了没建,在外打零工,过年蹭各路亲戚家的车回来。
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嫁给这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江小女的父母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可他只从路边摘了一盆夹杂狗尾巴草的野花,就得到了一个老婆。
那是第一次有人送江小女花。很多年以后,每次孙强的耳光打得她耳朵嗡鸣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天孙强送给她花,在她耳边说:“我听说和姑娘谈恋爱要送一束花,我也送给你。“
那天她的耳朵里也全是嗡鸣。
她安静得像个只在干活的时候动起来的田螺姑娘,忙于生计的父母还需要养育另外三个孩子,她是透明的,从没有人这么关注她。
她跟着孙强偷偷跑了。
孙强带她去大城市,给她买了一条裙子,孙强说等她们赚够摆酒的钱,就穿这条裙子回去结婚。村里人不在意结婚证,摆酒才算得上真正的结婚。
江小女不会说话,但年轻,手脚勤快。孙强介绍她去餐厅工作,她和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一起洗碗。阿姨看她干活卖力,介绍一些手工活给她做。
餐厅每个月休息四天,江小女拿着那些手工活回去。有时是给玩具轧带封口,有时是给钥匙链穿绳。大部分单价都是3-5厘,江小女不懂这个价格,阿姨拿出一张五块钱的人民币,告诉她:“做一千个就能换这么多钱。”
江小女很开心,一千个就有五块钱,能给孙强买一包烟。孙强喜欢抽烟,她想要孙强高兴,她别的不会,就会干活。
家里的开销全靠江小女撑着。孙强爱骂人,爱喝酒,吃饭挑剔,打零工最多干三天就觉得累要休息了,但江小女任劳任怨地跟着他。有一年情人节,孙强在厂里捡到别人丢掉的玫瑰花,他带回去给江小女,他说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一辈子。
江小女很开心,她自己省吃俭用地攒着回家结婚的钱,但孙强要买什么买什么,工资全打在孙强卡上。她只在看见别人结婚的时候甜蜜蜜地比划,但孙强看不懂她在比划什么,他其实也不在意。
直到孙知晓出生,他们也没攒够回家结婚的钱。孙强说养孩子开销大,他又把江小女介绍进流水线工作,工资还打在他卡上。江小女知道孙强打牌,抽烟,洗脚,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但她全都装作没看见。当初那捧花里的狗尾巴草掉毛,飞进她眼里,一直挡在她眼前。
生下孙知晓后江小女再没怀过孕,孙强想要儿子,江小女愿意给他生,但一直没怀上。两人都没去医院检查,但没有儿子成为孙强挂在嘴边的话,他在声声叹气中变得愈发暴躁,江小女觉得是自己的错,头也不敢抬。
在江小女的忍让和自我编织的幻觉中,他们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江小女生病,孙强变得更不开心了。孙知晓不好管,一直上的寄宿学校,自从看见过孙强带陌生女人回家上床后,她就不喊他爸了。
他知道女儿是靠不住了,或许又要失去这么多年又赚钱又伺候他的江小女。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总之在孙强和一群同样没工作的男人喝完两顿酒后,他收了林光一百块钱,又收了几个五十块钱的定金,他把自己生病的老婆卖掉了。
他已经很久没给过江小女好脸色,以至于那天他好声好气地坐在床边,和江小女说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打扮漂亮点,多做两个菜的时候,江小女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熬过那些耳光,要过好日子了。
她一大清早就出门买菜买酒,甚至拿出了二十年前预备结婚穿的那条裙子,虽然它过时了,但这是她唯一一条裙子。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十八岁的少女,这件衣服也套不下她这么多年阅历。
她只好穿了最鲜艳的一件厂服,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哪个厂了,她在太多地方打过工,有太多厂服,只有这件厂服是明黄色的。
她不懂得明黄色会使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暗沉,她只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是鲜明的,她终于要熬到好日子了。
但她等来的是林光。
表达自己被林光侵犯对性格保守的江小女来说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她满脸通红地比划着。听自己的女儿转述自己如何被侵犯,如何凭借常年干活的力气逃脱,因为慌乱拿着刀乱砍,砍伤了林光。
严律师告诉她:“对于这些事,我们需要证据,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表明当时的你处于此状况呢?”
“我有。”孙知晓突然开口。“孙强上次打我的时候,我钻到床底下,发现床底下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我们所住的房屋环境潮湿,地板又是水泥地,你们第一次检查现场的时候应该看不见,大概是在秋冬季节里反复受潮再干燥析出才有的晶体。孙强那通电话提到了‘下药’,所以我猜家里应该还有,他当时走得匆忙,只记得带钱。我后来回家找到了一小包白色粉末。”
“你当时怎么没说?”
“我没想到是这种东西,我以为他吸毒了,怕我妈知道后受刺激,想等我妈病情稳定了再举报他的。”
“东西在哪?”
“埋在门口那盆君子兰里。”
违法的药剂上下游产业链会单独成立案件,在大数据高度信息化的时代,这种东西只要不是凭空出现,总能揪出马脚。
如果江小女这次说的是实话,拿到孙强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等相关信息——组织卖淫不可能没留下任何记录和信息,固定证据链就可以了。把案件变复杂的往往是当事人本身。
孙知晓突然转头看向江小女:“妈妈,他还在那条巷子里对吗?你知道他在哪对吗?”
江小女沉默着,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又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她比划着:可是没有爸爸的小孩会被打。
在江小女的童年时光里,村子里没有爸爸的小孩是被欺负的最惨的,好像人人都知道他没有依靠,可以上来踩一脚。他们对他比对江小女还残忍,因为江小女有爸爸。
“不会的,我已经长大了。”孙知晓握住她的手:“妈妈,不要怕,不要依靠他。依靠我吧,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江小女看着女儿的脸,好像看到了十八岁那年的自己。那些眼泪终于洗净了纷飞的狗尾巴草,她看见孙强吊儿郎当的脸。
一个小时后,江小女坐着轮椅出现在巷子,在一间老屋外的铁皮房子停下。
铁皮房子是多年前遗留的违章建筑,这种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小屋是二十年前外出务工人员常选择的租住地。
除了便宜之外全是缺点,连做饭都要拎着小罐煤气在屋外炒,炒完要记得把煤气罐子拎回去,以防被偷走。
冬冷夏热,下雨的时候像子弹打上去一样响,江小女听力好,刚住进来的时候雨天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洗着碗头都能碰水池里去,后来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
这间老房子没人住,位置在角落,巷子废弃不用,铁皮房子也没拆。警察上前拆开它的门,孙强蹲在里面那张铁架床上。周围的脚步声让他早已预料到会面对什么,他知道没得跑了。
他目光扫视了一圈穿着制服的警察,最后落在江小女身上,瞬间变得怨毒。他低着头,双手被拷在身后,但眼神一直追随者江小女,好像罪魁祸首其实是她似的。
江小女不是第一次看他这种眼神,只是这一刻她很认真地想,她不要和孙强过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