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秋雨总是来得急。程秀兰把最后一盆洗菜水泼在纺织厂后墙根时，天上已经飘起了牛毛雨。灰扑扑的水泥墙上，“安全生产“的红漆标语被雨水冲得发亮，像条蜿蜒的血痕。
她蹲下来收拾搪瓷盆，手指关节突起的骨节蹭过盆沿，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这双手在纺织机前磨了十五年，茧子褪了又长，如今倒要学着和面抻面。铁皮桶里泡着的围裙滴着水，那是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缝的，蓝白条纹都洗成了灰白。
“程姐，今天这么早？“看门的老张头从岗亭探出半个身子。他手里攥着半截油条，金黄的油星子顺着皱纹往下淌。
程秀兰直起腰，后脊梁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赶早不赶晚，孩子们上学前还能卖几碗。“她冲老张头笑笑，眼角挤出三条细褶。铁皮桶在石板路上哐啷作响，惊飞了墙头打盹的麻雀。
面摊支在厂门口的老槐树下。三轮车是拿缝纫机跟收破烂的老李换的，车斗里铁皮炉子烧得正旺。铝锅盖被蒸汽顶得直跳，程秀兰掀起盖子，白雾腾地窜上半空，混着槐树叶子沙沙的响。
“阳春面两碗——“她拉长调子喊，声音像根银线抛进晨雾里。厂区大喇叭开始放歌，下夜班的工人三三两两晃出来，蓝工装被机油浸得发硬，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
第一拨客人还没坐稳，林晓梅就抱着书包冲过来。小姑娘十岁出头，两条麻花辫跑得散了梢，校服领子歪在一边。“妈！“她踮脚去够车把上挂的布兜，“我作业本...“
“又用完了？“程秀兰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从车斗底层抽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裁成小块的挂历纸，背面雪白雪白的。“省着点用，这月废报纸还没攒够。“
晓梅撅着嘴撕下一页。挂历纸上是邓丽君的笑脸，钢笔尖戳在酒窝上，洇出个墨点。“王莉莉她们都用带香味的信纸打草稿...“
“信纸能当饭吃？“程秀兰往面汤里撒了把葱花。青白相间的碎末在油花里打转，像极了车间里飘飞的棉絮。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发工资时，车间主任把信封拍在桌上那声闷响——“厂子要改制，你们这些老职工...“
“程师傅！多加勺猪油！“穿喇叭裤的小年轻敲着搪瓷碗。程秀兰应了声，铁勺在油罐底刮出刺耳的响。猪油是昨儿托肉摊老刘留的板油熬的，凝在罐底白花花一层。
晓梅蹲在槐树根上写算术题。铅笔头太短，得用指甲掐着写。树皮沟壑里嵌着去年贴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状碎片，红纸被雨水泡发了，像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