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岱起床后习惯性的往西阁楼看了一眼,却发现守候在这里的岐王府护卫已经悉数撤离。
“斋醮仪轨已经结束了吗?”
他来到西阁楼这里,看到里面所布置的法器诸物都已经被收走,楼内布置也已经恢复原样,便好奇问道。
“呃,不是的,原本还有几天。只是,只是昨夜岐王薨了。”
张义来到这里,听到问话后便低声说道。
“薨了?”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一愣,旋即便感叹果然这禳星续命也没能成,旋即便又对张义说道:“安排仆员归家奏告大父一声。”
岐王活着的时候,两家为了避嫌要尽量少往来,可如今人已经不在了,若再避嫌疏远则就有点凉薄了。
张岱走上西阁楼再往岐王山亭院望去,只见这游园中一些鲜艳华丽的陈设都已经拆除了,活动的仆员数量也是骤减,且一个个低头疾行,鲜少言语。
来到阁楼立定,之前禳星那夜如梦似幻的场景又在张岱脑海中浮现起来,那少女绝美凄楚的脸庞变得越发鲜活、挥之不去。
他心里也不由得暗叹这云阳县主为父祈福而舍身入道,想来也是至孝之人,如今其父壮年而薨,此际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他走下楼来稍作梳洗,想要回家去看一看祖父张说准备哪天去吊丧,他也想追随前往。
这里刚刚洗漱完毕,昨夜带钱赎人的安孝臣便又来到了坊中,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名二十出头、荆钗布裙的妇人以及一个三十多岁的胡人,这应该就是他之前典卖出去的侍妾与仆人了。
三人各自背了一点行囊包裹,昨日安孝臣骑来的瘦马则不见了。那本就是他昨日借了邻人的,他穷困到仆从都要卖掉,更加没有闲钱养马。
“若非郎主仗义使钱,仆等三人仍要分离难聚。自今以后共侍郎主,还请郎主包容不弃!”
安孝臣带着两人入门作拜,张岱也知道他们穷困,于是便让英娘和丁苍在宅中安排住处,让他们三人在宅中安住下来。
考虑到宅中人员增多、出行不便,他又着令丁苍父子和安孝臣一起入市访买几匹良骥,顺便再置办一些衣物。
这起码又得上百贯的花销,张岱也不由得感叹钱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这刚搬出来住没几天,钱就流水一般的往外淌。不过他初入人间,一切人事从头操持,短时间内也很难节省下来。
吃过早饭后,大宅来人告是他老子张均让他回家一趟,张岱本来就打算回去,听他老子召他也好奇这货又有什么打算,于是便和阿莹一起出门往家去。
搬出来后阿莹少与阿郎一同出游,一路上小嘴叽叽喳喳很是兴奋的讲着来到别业后各种人事,连带着张岱心中些许沉重的生死感慨都被驱散,心情又变得开朗起来。
回到家大宅里较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张岱登堂便见他祖父张说已经换上了一身出行的时服,想是要到岐王宅里吊丧致哀。
他这里刚要请示追从,他老子张均从外走进来,向他摆手示意出去说话,于是他又跟着张均出堂来到集萃楼这里。
走进房间看到张均的铺卧已经不在,张岱便微笑问道:“阿耶已经归寝?”
张均闻言后老脸流露出几分不自在,没有回答这问题,而是示意张岱坐下来,旋即便叹息道:“日前家变骤起,扰闹的家人都不安宁。就连你得圣人赐名、你大父拟字,都是草草略过。
来日你将赴国学,礼应邀请众家亲友入户来给你举办一下冠礼以示成人,你对此意下如何?你母虽然早逝,但她族亲还有在世者,近年虽疏于走动,但也总存一份血缘,要不要邀来同聚?”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中更生狐疑,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他老子居然会说人话了?
他心内自然不会麻痹松懈,闻言后还是摇头说道:“本来这些事情,我只恭从阿耶吩咐安排即可。但今家变方已,还是不宜广聚宾客、使我宅门喧哗,况我岁龄仍浅,冠或不冠也并不急在一时。”
古礼虽有二十而冠、亲长赐字,但实际中几时冠、字还是各从所便。还有诸侯十二而冠,更甚至有的亲长早逝,幼子为了继承家族官爵更早的年纪便加冠。
所以理解古人生活切忌教条,礼俗规矩也只是提供的一个标准,并不是要一定严格遵从。
张岱在后世也接触过一些浅知古代礼律规矩的人,盲目刻板的信奉教条,认知简直比古人还要更封建迂腐,给人一种裹小脑的窒息感。
“你有这样的觉识是好,没有恃着长辈的宠爱便骄纵难管。往常我公务繁忙,对你疏于管教,令我父子略有隔阂。
此番也是受了夫人提醒,觉得应该要给你稍作补偿。但既然你也并不以此为亏,还是留待风头过后再给你筹备冠礼吧。”
张均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说道:“既如此,那你便搬回来罢。东厢自有你的住处,何必留在宅外。况今父母在堂,别籍异财不只伦理见薄,户律同样不容,无谓受人讥笑!”
张岱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必然是两口子和好后再核计一番,觉得不能任由自己在外发展,还是要把他拎回家里来用伦理控制住。
不同于后世一些社会观念,古代的律令法规包括社会伦理对于宗族人伦秩序都是十分维护的。
张均所谓的别籍异财就是指的同族兄弟各自分家立户都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在道德上更会遭到唾弃。
就连张家这一大家子如今都还聚居在一座大宅中,张均都不敢别立宅居,张岱这么大就搬出去住,的确无论在伦理上还是法律上都有些说不过去。
“此事外人不知,阿耶难道不知?亲长俱在,我岂敢独门立户?大父赠以别业只是让我闲时于彼聚宴时流,日常还是在家为多。况此别业中不过一些使仆、些许食料钱帛积存,更没有什么宅田产业私藏。”
张岱当即瞪眼说道:“我今唯有一产,便是亡母身后所留。难道宅中又有闲言说我别财藏私?阿耶不妨将之引来,我不惧与之对峙!”
“别财”中的“财”,是指的宅田邸店之类固定的资产,像是金银钱帛等浮财则不属于“别财”的范畴。
他如果在家族外自己购置什么宅田产业而隐瞒父母,这就是违背伦理的不孝和违反户律的不法行为。但他亡母的田庄并不得于张家,可以任由他自己处置,便不算是别财。
张均自知这小子是一急眼就要动刀子的角色,再加上如今还有他老子给撑腰,倒也不敢过于逼迫。
见他不愿归家,张均便也连忙摆手道:“你今渐晓人事,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只是也要记得恪守人伦规矩,在家时不要短于问候。”
“我今便去拜望夫人。”
张岱站起来便往外走,张均却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拉住了他疾声道:“当下不早不晚,不必入内扰人。”
张岱闻听此言才又冷哼一声,只觉得这两口子实在是欠规矩,就得时不时的给他们上上强度。
父子俩结束谈话再走出来时,张说已经出了门,张岱也被搞得没什么心情,叫上阿莹便离开大宅。
张均见这小子扬长而去,脸色也是变幻不定,末了还是低头返回东厢。
与其重归于好的夫人郑氏站在庭前等候着,见他垂头丧气的走回来,连忙迎上去小声问道:“六郎还是不肯回家?”
“他也没有搬去别居,只是在外会友交际,管教家奴不要闲话,谁敢嚼舌必有重罚!”
虽然被这儿子搞得有些没脾气,但张均如今也认可这儿子的价值,不准家奴乱说话败坏其名声。
郑氏罕见的并未与之强争,只是叹息道:“日前家变,六郎敢直闯禁宫,可见性格强悍。今又更得阿翁钟爱,聪明凶悍不肯受训,确令夫郎与妾有些难堪。但这也不应怪他,他失教多年,强要拗转难免不乐。”
“他再怎么聪慧,也还是我的儿子!”
张均听到这话后,心中自也有些不乐,当即便瞪眼冷哼一声。
“夫郎自有管教儿郎的底气,妾前受教训之后,自今起对他只会敬而远之。妾也不怨自己在这宅门里俯仰受气,只盼望自己肠里生出的儿郎能够成材。”
讲到这里,郑氏又幽幽一叹,旋即又说道:“既然儿郎入读国学的机会给了六郎,妾也不敢再埋怨。他聪明敏捷,得重人前是他应享的。
如今岐王家治丧选募挽郎,希望夫主一定要给我孩儿谋求一名额。这孩儿在家受欺,又没有才性与人争长,只希望他能先受事几年,驽马积步,早达贵阶。”
郑氏这几天来自是愤懑至极,深恨自己一时妇人之仁没有早早收拾掉那小子,如今才遭受反噬。眼下岐王离世又让她看到一个新的机会,那就是给儿子争取做岐王的挽郎。
入读弘文馆固然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广结人脉,但还要通过考试才能解褐出仕。张说的小儿子张埱至今都还在长安弘文馆读书,没有结业做官。
至于自家儿子张岯,郑氏想起来也是心情复杂。
她对儿子管教不可谓不尽心,原本之前还有点满意自己的教养成果,但今在有明确对比的情况下,却给人以瓦砾与珠玉之感,即便入读国学,没有数年的时间也是绝难出头。
张岱的突然崛起让郑氏倍感压力,她也迫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尽快出人头地。而给权贵人物做挽郎就是一个快捷途径,不需要再进行守选,事毕即可做官。
只要自己的儿子先一步做了官,那么张家这些人脉关系、政治资源自然先一步向自己的儿子汇集。包括她的公公张说,必然也会往这嫡孙身上投入更多精力来加以扶植。
自己的儿子出息了,郑氏自然又可以母凭子贵,再次确立起宅中大妇的尊严,对那仍无出身的孽子进行管教制裁。
如今岐王去世,都畿内盯着这个机会的人家肯定不少。他们张家虽然刚刚经历了政治打击,但还有一个优势是别家所不具备的。
那就是挑选挽郎一般由礼部负责,张均恰恰任职礼部郎中。正因如此,郑氏才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不惜委曲求全,总算将丈夫再给哄回来。
“娘子放心吧,阿七是我嫡嗣,我当然也不会由之荒废。明日便归署去问谁当此事,贺季真等与我同署共事,且亦多受阿耶提携,此类小事,他们想必不会拒绝我。”
张均方与娘子和好,又受其温言软语的央求,当即便拍着胸脯保证道,心里还盘算着顺便明天入署把他精心修改数日的谢表也一并呈送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