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尘这一觉直接睡到大中午,起来一看身上的伤居然好得差不多了,右肩上缠着的白色布条越看越眼熟。
现在全身上下就右手还剩点冻伤痕迹,整个人跟满血复活似的。
“这恢复能力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他盯着自己结满剑茧的手掌心犯嘀咕,正常人哪能睡一觉就自愈重伤的?该不会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了吧?
不过相比于在隐仙山上的时日,现在这状态可差远了,那时候每天只要啃点窝头咸菜,连续三天不睡觉练剑都不带喘的。
等等!
当时怎么没想过,要是自己的几个师父们都是神仙,那自己当时吃的怕不是修仙界的灵米灵面?
现在他越发确认,隐仙山上绝对是有什么东西干扰了自己的常识,那几个老登也是有一堆事在瞒着自己。
而且季尘怀疑手上的冻伤是拎着陆老哥时受的,这么看来玉露洞天的传承也多少是有点邪门。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三人再度抵达广安府时,已是翌日破晓时分。
前夜季尘跟着运尸车从西门出城,此刻又从西门折返而归,路上除了和刘清玄汇报情况外,也就再无其他突发事项。
此时晨雾还未散尽,进城的路上大小商人来来往往,远处的棚户巷中又迎来了一批新的流民,黑压压的棚屋又向外扩建了些。
季尘翻身跃下货车,不经意间靴底碾碎了草尖露芒,玄钢天引剑的剑鞘重重磕在车沿上,闷响惊动了周遭行人。
原本好奇张望的人们忽然瞥见那柄位于半开鞘中的利剑,裸露的玄色剑刃寒光逼人,慌忙低头避让。
“谢了老丈!”
随着一声轻喝,作为昨夜伙食费的碎银从他反手抛出的弧光里坠向车夫,另一只手已拎着喜儿后颈衣裳把人轻巧搁在路上。
陆浩林则是优雅许多,身跃下车辕袍角翻飞间稳稳落地,那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寒气将周遭露水凝成冰霜。
那两辆货车上坐的是个做生意的老汉和他儿子,昨晚季尘三人在路上正好碰到他们,就兼职护卫蹭了他们的车。
路上聊天才知道,缘宁州这地方治安好的有些离谱,别说强盗土匪了,连会吃人的野兽都少见。
潜在的强盗土匪季尘大概也能猜出来去了哪里。
晨雾中,老汉佝偻着背躬身赔笑,双手将雕花茶盒捧过头顶:“能为两位大人鞍前马后,实是小民三生修来的福分,这明前雀舌采自紫石岗村,若合得上贵人脾胃...”
他老而精明的眼珠在季尘与陆浩林间来回巡视后说道:“还盼大人们在官爷跟前美言两句,给咱茶园挣个薄面。”
“老丈可别抬举咱们。”季尘随手接过沉甸甸的漆盒,转手抛给身后踮脚张望的喜儿,“说到底咱们也是给刘大人当差的,要论举荐好物那可得神都来的大人物才拍得了板。”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丈闻言连连摆手,将碎银塞入了还算整洁的衣衫,“神都贵人尝的都是琼浆玉露,小民这粗茶哪敢往黄金台里凑。”
陆浩林脚尖轻点着地,白布条下的眉毛轻挑了几下没有出声。
他说着用袖口抹了把汗,布满皱纹的眼角微眯:“若是能在广安府地界传个口碑,让十里八乡的茶楼掌柜知晓咱'雀儿舌'的名号,便是祖坟冒青烟喽!”
季尘轻笑道:“若这茶叶真有说头,只怕那小茶园不一定够采的。”
“大人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老丈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瞳闪过精光,“若这买卖当真红火起来,县太爷保准比咱着急——”
“时候那些个乡绅富户,还不得像巴结考了功名的举人似的,捧着银钱地契往茶庄里涌。”
说到此处,老丈沟壑纵横的面容浮起几分狡黠,与方才卑躬屈膝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老汉我们就此别过吧,这茶我自会呈到御史案前,至于能否入得贵人青眼可就轮不到咱们作主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丈慌忙摆手,诚惶诚恐地躬身道:“小民这辈子能沾着御史大人的茶案边角,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哪敢再存非分之想。”
“晨露寒重,几位大人保重贵体,小民这就...”
话音未落,青年响亮的嗓音从后方突然插进来:“阿爹!再耽搁城门要收税钱了!”
另一辆车辕上稚气未脱的青年急得直跺脚,手里缰绳勒得老马不安地刨动蹄子。
“就你猴急!”
老丈笑骂着扬起马鞭虚晃一下,转身时却不忘对季尘三人行了个蹩脚的抱拳礼,他挥挥手晨雾中两辆马车吱呀呀碾过碎石路向着路口的另一边而去。
行至远处,父子二人的交谈随风飘入季尘耳畔。
儿子压低嗓音急道:“爹,您怎知他们不是江湖骗子?您瞧那三人衣衫破烂,咱家上好的雕花茶盒本是预备送给茶庄掌柜的!“
老汉扬鞭轻抽马臀的声音传来,沧桑嗓音裹着几分得意:“前日在商栈叫你多看商报偏不听!如今谁不晓得御史大人带着黑白双剑巡查?“
然后他又甩了一下缰绳道:“你爹我闯荡半生,那两位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分明是武修者里拔尖的人物!
退一万步说,即便看走了眼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万一赌中了,咱老周家的茶园可就能翻身喽...”
季尘双手抱胸手指点个不停,将刚才的一系列信息在脑内过了一遍,好像这个世界的情况有些复杂过头了。
正抱臂沉思时,陆浩林踱步靠近问道:“季小兄弟,方才为何要透露御史身份替那老丈荐茶?不过搭了趟顺风车,这报酬未免太丰厚了?”
他捻着白布缠裹的指尖,眉宇间似乎浮着不解。
“但我认为他们给的信息值得。”
季尘跟陆浩林并排走向广安府的西侧城门,陆浩林走在他左边,喜儿怯生生提着盒子跟在他右边。
他瞥了眼喜儿怀中沉甸甸的雕花茶盒道:“再说刘清玄指缝里漏粒沙,够养活不知多少茶农。”
陆浩林闻言轻笑,白雾从布条缝隙中飘出少许:“倒是小瞧你了,这般心系百姓。”
“说说看,”他忽然驻足,饶有兴致地打量季尘,“你从贩茶老儿那儿得了什么趣闻?”
“刚才那老人所说,若县令看到这茶种买卖红火,不去强取豪夺而是想要入股参上一脚,甚至还能拉着当地豪强一起,在...此事陆老哥你难道不觉得不对吗?”
季尘说着说着故意隐瞒了后面的“这个时代”四字。
陆浩林疑惑的回答:“若那县令是个护民的好官,有此举动未免不可。”
季尘摇摇头,忽然他突然想起一个道理:人类的思维总是不能超过他们自身的认知。
而他恰好得益于前世的见识,反而能以以一种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
陆浩林见他低头沉思不明所以,大旸的官员千奇百怪,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官员,既然是官员就已经与寻常百姓不是一个物种。
季尘摩擦着下巴说道“我认为这广安府如今的各项政策和境况,是某些人所特意营造的。”
虽然陆浩林觉得那县令的行为只是个有良心的个例,可其他的种种痕迹却让季尘不这么认为,广安府本身的存在就与这世界有一种割裂感。
而昨天赶路时,听到陆老哥所说的其他各州的情况,更是表明了这大旸是一个彻底散装的封建王朝。
甚至是不是一个封建王朝都不好说。
监天司和八军之主之间的相处关系完全不正常,他们就是两个不同组织之间为了凑合过日子的合作,而不是君主与臣子之间的关系。
一股怪异感突然涌上心头。
此时他忽然驻足,指向城墙外蜿蜒的流民队伍道:“缘宁州处于大旸腹地远离三边,经济发达而无战事,那陆老哥可知为何广安府城墙要修七丈高?”
陆浩林耸肩一笑:“士农工商,商者被打压了数百年,直到近百年才终于翻身,缘宁州作为商贸之大成之地,他们修建此墙自然是要彰显财力。”
“可陆老哥你你知道他们为何突然翻身了吗?”
“自然是缘宁州当年修路一事开的‘好头’,彼时缘宁州巡抚大人强征十万民夫,硬生生用白骨铺出贯通南北的商道。”
季尘点点头,此事倒是与自己收集到的信息相同,似乎就在这个节点之后,缘宁州才在大旸众州中脱颖而出,甚至干涉到到了运河的修建计划。
然后他问道:“那这城墙又是为了给谁看呢?”
“自然是给上面的大人物看。”陆浩林抬颌示意远处流民蜷缩的窝棚,“总不会真为了防这些连草鞋都穿不起的苦命人?一个武修者就可以在其中大杀四方。”
“那是什么大人物呢?勋贵、皇族、监天司、地方豪强,他们谁又会在乎一个腹地城市的防御能力如何?”
陆浩林疑惑的问:“那你认为是给谁看呢?”
“我认为这城墙就是修给缘宁州的自己人看,让茶商老丈这样的精明人笃信官府威严,叫流民不敢越雷池半步,更要使店主们捧着银钱求个城内的铺面。”
陆浩林耸耸肩道:“可这种普通的砖石城墙谁都防不了,就算它是大旸最高的城墙,可缺少了防护阵纹,它就是一堵普通的石头。”
他又接了一句:“若是我想,使其崩裂也不算难。”
季尘沉思着点点头,陆浩林见状就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季尘想着那父子二人应该是有些家资的个体商户,他们敢孤身驾驶货车赶路,还不配随行护卫就已足够说明问题。
显然缘宁州众人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他们的思维就也与外界截然不同。
武修者作案,明镜台能管。
流民造反,城墙能拦。
土匪流寇要么诏安要么消灭于襁褓。
对大旸腹地来说,此处已极为安全。
显然有人刻意营造着安全的环境,并有意放宽土地管控。广安府内庞大的各类工厂群,加之城边那条连通南方水网的河流,无疑正合力将广安府打造成一座生产型经济中心。
或许广安府这看着熟悉的模式要更先进?
但很快他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迈出一步算是先进,但连着垮了几大步还跑起来就是不对劲。
此时季尘忽然抬头问道:“陆老哥你认为缘宁州有什么特点?”
“特点?富裕和草芥人命算吗?”
季尘若有所悟看向路边两侧的棚屋,啃咬起自己的指甲。
缘宁州本身就如同一座巨型工厂,恰似庞大国家机器中精心设计的特殊齿轮。
当三边各州沿用军屯制度,其他欠发达地区仍困守传统封建模式时,缘宁州已呈现出早期工业化雏形
这里源源不断吞入原料,经各类工坊加工后向全国输送商品,通过商品贸易疯狂攫取财富,这种运转模式以压榨百姓血汗为代价,伴随着土地兼并的野蛮扩张,如同嗜血的磨盘般将资源碾碎重组。
但按照正常的发展进度,这里本不该也没有缘由突然迈出一大步。
“陆老哥你知道这些成年男性流民要如何安置吗?”
“安置的方法很简单,各州地方军有一项名为‘血税’的政策,也就是每年需要向中央禁军上供一定数额的可战精锐,但大旸腹地的地方军大多腐败和吃空饷至极。
军里全是各个大人的亲戚占着名额,既不训练也不愿意打仗,所以他们便大肆抓男性成年流民的壮丁,经过一系列极其严苛训练之后发往三边,没死的就‘发往’中央,中央再将这些人原地划归三边本地。”
“那三边好啊,人人有地人人有编,到时候军户一当、军屯一种,这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啊?”
哪怕这里再发达,按照正常的发展逻辑,也不会被放任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且每一步都是照着彻底消除民反隐患的准备来做。
他忽然发现这真能算是一个行政州吗?
怎么看着反而像是一处殖民地。
季尘扫视周围,在大道两边的是一片荒芜的空地,靠近城市周围的树木早就被砍伐一空,拖家带口的水灾流民和各类原因被诱骗到此处的流民混在一起,难道他们难道就不算是百姓了?
这么看百年前的修路之事或许另有隐情,“圣上特批‘事出从权,罚半年俸禄得以’”,说不定此事还要早于修路。
而且这个世界中还混着了一系列怪力乱神的东西,武修者、修仙者、天道崩溃、灵气枯竭,整个就一锅大杂烩。
而刘清玄现在到来,毫无疑疑问就是来干扰缘宁州这套体系的运行,再加上他们监天司那条什么“命运”“变数”“未来”的一系列说辞...
难道是监天司内部的高层决定终止缘宁州这一系列运行了?
那他们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在推动缘宁州变化的同时,又在现在突然决定终止这一切的。
季尘现在甚至觉得,刘清玄所在变法党的变法实际不重要,重要的唯有靠着这个名头扳倒商党和缘宁州的一系列组织。
而且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越陷越深,莫不是被人给算计了?
三人走着走着,很快就到达了城门口的位置,季尘定睛一看,门口那名收钱的兵丁看着十分眼熟。
他颇为轻快走过去的问:“那夜稅的二十文,城貌税二十文,流民治安税十文现在还收吗?”
那兵丁看到季尘的脸吓了一跳,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回答:“大、大人昨天刚下的通知,现在这些都全都不收了。”
“那就好。”
季尘满意的点头,看来自己做的这些事还算有些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