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月镇会议室里。
掉漆的拼接地板粘着陈年茶渍，六个摇头电扇在头顶吱呀乱转，一屋子村长吞云吐雾，烟味混着老旧会议室的怪味直冲脑门。
现在就等绿洲科技那个娘们来掰扯掰扯种植权的事……
高跟鞋的脆响从楼道由远及近，众人齐刷刷的望向门口。
周桂芳步入会议室，被烟味呛得皱紧了眉，一群五大三粗的村长正齐此刻正如狼似虎的盯着她。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些人有啥非份之想。
“来，周总，这边请！”周进华堆着笑脸起身招呼。
“谢谢镇长。”周桂芳颔首入座，她如今代表绿洲科技，自然有资格坐在主席台。
周进华打量这位昔日下属，自打跳槽到绿洲科技，她一天比一天光鲜，如今容光焕发气质出众，活脱脱换了个人。
两人寒暄时也只剩客套，再不复从前随意。
“……秦总那边怎么说？”
“我过来前特意请示过，秦总说从未说过具体分配方案。会不会是镇里误会了？”
这话引起了台下的一片惊讶，感情吵了大半天白吵了。
“没有说过吗？”周进华故作惊讶，“那这七千亩种植权怎么分配？”
周进华早就想好应对策略了，这事得把绿州科技拉下水，有他们参和那一切事情都说得过去，出个什么事也有人担着。
“我们插手分配的事情会不会不合适？”
“合适，合适！”周进华转头对台下使眼色，“大伙说是不是？”
“对，我也觉得让绿州科技来分配比较合适。”
“没错，种植权本来就是人家的，对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曙光村穷得揭不开锅，该先分给我们！”
“分你个锤子……”
“咳咳！”周进华重重咳嗽，压住逐渐失控的场面，“您看，大家伙都信任贵司，要不周总给个方案？”
这件事无论怎么做都是会得罪人的，周桂芳一点都不想参与进来。
“秦总明确指示，我只负责提交信息，具体分配还得镇里统筹。”
周进华和郭宇良对视一眼，就秦峰那直筒筒的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绝对不是他指示的，肯定是周桂芳见现场形式不对，临时改口。
“这个确实不好安排，镇里牵头没错，但这种植权是属于你们企业的啊，你们说了才算。”
“秦总也说了，”周桂芳截住话头，“若实在难分配，公司可以收回自营。”
台下轰然炸锅。
“谁说难办！莲月镇向来团结！”
“对啊，没人说不好分配，我们这不是正在商量吗？”
“镇长发话咱们照做，争什么争！”
“……”
周进华眉心拧成疙瘩，之前怎没发现这女人如此难缠？
“种植权……能扩充数量吗？”
“产能已饱和，场地和工人都跟不上。”
“包装车间不够？”
“是。”
郭宇良突然插话：“这个好解决，粮站六个空仓库，打个申请就能免费批给你们用！“
粮站在新世纪初期重建过，06年停用，改造成包装车间完全没问题。
周桂芳诧异地看向郭宇良，对方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记得之前秦峰找周进华要过包装场地，当时对方压根没提粮站的事，最后只能在村里晒谷场临时搭建场地。
“那里不是说要拆迁了吗？”
“闲置不用才考虑拆迁。如果绿州科技需要，又能惠及村民，自然要保留。“郭宇良回答得滴水不漏。
“就算有场地，公司现有管理体系也跟不上，暂时不考虑扩张！”
下方的村长们插话了。
“管理人员我们各村包了！“
“就是，多大点事儿！“
“不就是包装个青菜而已，实在没人手，我带着全村老小上阵！“
“嗬，你倒想得美……“
“……”
周桂芳怎会被一群村长绕进去，“企业发展要遵循科学规划，种植权分配需要统筹安排。第三批种植计划很快就会开启，大家要有点耐心。”
“具体啥时候？”团结村的大胡子村长冯长贵扯着嗓门喊。
“这不是我做主的，但有条新的消息可以提前告诉你们。”
“啥好消息？”
“公司和梵云市青云农业正式达成合作……即将启动大范围种植……”
会议室再次沸腾。
“种植权还归咱们镇不？”
“必须归我们镇！”
“种植权只能是我们内部消化。”
“出了莲月镇，谁敢伸手，老子带人薅光他们的菜！”
“老陈，你这腿脚还能抡锄头不？不该直接抄家伙上门？”
“对头，哪个镇敢跟我们抢，直接打到他们镇上去！”
“……”
周桂芳暗自叹气，眼前的场景就是莲月镇最真实的写照。
这种特殊生态源自客家人聚居传统，他们保留着各自不同的方言，形成以族老为核心的封闭集体，但凡涉及集体利益，必是倾巢而出。
莲月镇里青石村姓氏最多，民风也最为彪悍，余下各村虽略逊一筹，却也讲究同气连枝。
青石村祠堂的梁柱上至今留着六道刀斧痕，那是八二年为抢水库放水权械斗时被东升村的人劈的。
祠堂是一个村的脸面，受此打击的青石村人哪里受得了？
为报此仇，当天村里十六岁以上男丁在祠堂喝了碗鸡头血酒，抄起柴刀硬是把东升村守在水库的三百多人逼退到二道坝，并给动手的三家人销了户才算罢休，赵瘸子的腿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如今村祠堂的房梁上还压着张当年的血手印盟书，盟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凡为集体利益伤残者，由全村供养。
北山县县志记载，八六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两个村子为争河滩地，用土枪对轰，向阳村一屋被炸药轰塌，压死两人……那年开始全县严管矿企炸药。
九二年县里要在向阳村筹建化工厂，征地的拆迁队天亮时发现推土机履带里塞着煤油浸透的麻布，旁还有堆烧至焦白的骨头碴，吓得县里调派大批警力堪察，末了查出是猪骨头。
像这样的事情莲月镇里数不胜数，直到改革开放后，这种彪悍的民风才渐渐缓和，但刻在骨子里面的习性一时半会也改不了，但凡涉及集体利益，村老敲响铜锣全村仍会抄家伙集结。
这也是为什么历年来莲月镇的工作很难做的原因。
满屋子吵嚷声中，周桂芳偏头对两位领导低语：“我正在跟青云农业洽谈合同的事情，没有意外的话今天下午会签下来，种植权按秦总性子应该会留在本镇。”
周进华拿起茶杯，貌似随意道，“青云农业代管多少种植面积？”
“九万亩！”
周进华端起茶杯的手突然一抖，杯盖当啷作响，茶水泼洒在会议桌上。
周桂芳余光扫过，心底偷笑，这位老领导到底还是破了功。
“咳咳！”周进华强作镇定，杯底在桌面重重一磕，“周总，我看你工作也挻忙的，跟青云农业的合同要跟紧，你赶紧回去吧，分配种植权的事情，镇里处理。绝不给绿州科技添麻烦。”
周桂芳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正了正脸色，“那两位领导，我就先回去了！”
郭宇良适时补充，“翠泉村那块地争议很大，不好处理你们公司就别管了。”
“是——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