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长安新政

长安城头残破的汉家旌旗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持续十余日的厮杀与屠戮终于平息。

汉献帝刘协,面色惨白地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些不久前还是城外叛军首领的武夫,以“清君侧”的名义跪拜在自己脚下,口称“护驾”。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焦糊混合的诡异气味,那是焚烧宫室与尸体的余烬。

长安易主,西凉军残部以最野蛮的方式,攫取了汉室中枢的最高权力。然而他们举目四望,天下早已不是董卓入雒阳时的模样。

李傕郭氾掌控朝廷以后,拥立汉献帝。当时的天下分为以李傕郭氾的朝廷势力和反对朝廷的反贼势力。不少诸侯的官爵都是自封,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即使诸侯割据地方,也在法理上略输一筹。

反贼势力中袁绍和袁术两个阵营的势力最大。李傕郭氾有拉拢之心,于是派马日磾和赵岐两位有威望的前辈前往游说招安。马日磾和赵岐出使山东,一定程度上加强了长安朝廷的权威,至少暂时没有让关东诸侯和长安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袁绍冀州牧,曹操兖州牧都是自封。李傕郭氾派胡母班招安袁绍,被袁绍杀掉。袁绍从来都表明立场支持史侯,不支持董侯。

李郭朝廷派马日磾结好袁术,给他升官、封侯。当马日磾持节进入袁术控制的南阳地界时,宣读诏书时袁术匍匐在地,声音哽咽:“臣术,叩谢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扫除奸佞,重振朝纲!”其情其景,仿佛一个忠心耿耿的社稷之臣。

盛宴连开数日,珍馐美味,歌舞升平。袁术对马日磾执弟子礼,殷勤备至,言语间不断暗示自己才是袁氏正统,天下归心。他更以“仰慕马公德行,欲朝夕请益”为由,将象征朝廷威信的符节,巧妙地“暂留”在了自己的将军府中。马日磾年老持重,虽觉不妥,却也无法强行索回。

李郭朝廷害怕袁术坐大,又设置扬州牧限制袁术的发展。朝廷诏书旋即飞驰南下。果然,袁术得知朝廷任命了新的扬州牧,其势被分割,气得七窍生烟,对长安朝廷那点虚伪的恭敬荡然无存。他一面加紧对扬州的军事渗透,一面对滞留在南阳的马日磾日渐冷淡疏远。

当关东的招抚文书往来不绝之时,兖州大地上,曹操正与吕布进行着惨烈的争夺战。自封兖州牧的曹操,在濮阳之战中一度被吕布击败,处境艰难。为了寻求政治上的合法性和外部的支持,曹操决定派遣使者王必前往长安上书,向朝廷输诚,希望能获得正式的兖州牧任命,以巩固其摇摇欲坠的统治基础。

曹操不愿意遣使的事情被人知道,于是让使者王必从河内绕道去长安。河内太守张杨认为曹操的人就是袁绍的人,而他和袁绍有仇,于是阻止王必通行。

王必的西行之路眼看就要夭折。关键时刻,张杨的谋士董昭站了出来,说服了张杨。董昭认为袁绍、曹操迟早反目,不如结好曹操,给袁绍埋个雷。王必这才得以脱离困境,继续向长安进发。

王必历尽艰辛抵达长安,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坦途。他到达长安后就遭到李傕郭氾冷遇。当时的黄门侍郎是钟繇。钟繇是颍川人,与荀彧是老乡。荀彧经常在曹操面前称赞钟繇。而黄门侍郎这个官职是皇帝的身边人,《后汉书》说黄门侍郎“给事中,关通中外”。

汉献帝之前的黄门侍郎中就有颍川人荀攸,也就是荀彧的侄子。王必凭着荀彧的关系结好钟繇,于是钟繇开始帮着曹操说话,李傕、郭氾被钟繇说服,于是和曹操开始通使。

王必在长安期间,还与另一位黄门侍郎丁冲联络上了。这位丁冲是曹操和夏侯渊的小舅子。也就是说,丁冲的同族姊妹一位嫁给了曹操,一位嫁给了夏侯渊。曹家、丁家、夏侯家都是沛国大族。

李傕将曹操的表章掷于案上,环视堂中诸将谋士,语带讥诮:“关东诸侯,哪一个不想自立门户,南面称孤?他曹孟德,不过是被吕布打得抱头鼠窜,走投无路,才想起朝廷这根救命稻草!此等虚情假意,岂能轻信?”郭汜、樊稠等人纷纷附和,叫嚣着要扣留甚至杀掉王必,给关东诸侯一个下马威。

李傕、郭氾等人认为,关东想自立天子,现在曹操虽然派使者来,并非出于他的真意。于是商议扣留使者,拒绝接受曹操的诚意。就在这充满杀机的时刻,钟繇站了出来。

锺繇劝李傕、郭汜等人说:“方今英雄并起,各矫命专制,唯曹兖州乃心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将来之望也。”(当今英雄并起,各自假托帝命辖制一方,只有曹兖州是心里想着王室,如果拒绝他的忠诚,这不是符合将来愿望的办法。)

“傕、汜等用繇言,厚加答报,由是太祖使命遂得通。”郭汜等人因为锺繇的这番话,加以优厚地报答,从此曹操才得以派使者和汉帝取得联系。不久之后天子正式封曹操为兖州牧。

之后赵岐到达兖州之后,袁绍和曹操得知太仆赵岐要来,带兵出城数百里迎接。赵岐与袁曹约定,之后一起带兵去雒阳,迎接天子返回旧都。之后曹操在此时表达出对逢迎天子的积极态度,赵歧都如实上报给朝廷了。日后汉献帝在弘农郡遇险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袁绍和曹操。

长安朝廷的“恩泽”并非全无效果。在关东的纷乱棋局中,也确有一些势力选择了接受或利用朝廷的任命来巩固自身地位。

在荆襄之地,自领荆州牧的刘表,一直试图维持其宗室重臣、保境安民的形象。李傕、郭汜为拉拢这位占据战略要地的宗室,也顺水推舟,以朝廷名义正式任命刘表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并授予假节(代表皇帝行使权力)的特权。

当初徐州刺史陶谦,亦曾主动向长安输送贡赋,虽路途遥远,数量有限,但姿态做足。朝廷投桃报李,正式确认其徐州牧身份,并加封安东将军,令其总督徐、扬(江北部分)军事,既是对其忠顺的回报,亦隐含使其与袁术、新任扬州牧互相制衡的深意。

最令人侧目的,是对吕布的册封。这位刺杀董卓的“功臣”,在逃离长安后,如丧家之犬,先后投奔袁术、袁绍、张杨,皆不被容,狼狈不堪。李傕、郭汜为显示“宽宏大度”,更为了恶心和分化关东诸侯(尤其是与吕布有夺兖之仇的曹操),竟颁下诏书,任命吕布为颍川太守!

当关东招抚的文书往来不绝时,长安城西二百里外的郿县,一场诡异而盛大的葬礼正在上演。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西凉军核心将领,决定将董卓下葬于其封地郿县。郿坞虽已被王允下令抄没焚毁,但庞大的地基犹存,诉说着董卓昔日的穷奢极欲。

董卓生前封郿侯,其家又在郿坞。于是李傕、郭氾、樊稠、张济等将董卓送葬郿县。据说,下葬当天,风声大作、暴雨倾盆。忽然,一击暴雷劈开了董卓的墓室,雨水灌入其中,董卓的棺椁都飘了起来。

雨停后,众人再次下葬,老天再降暴雨,董卓棺椁再次漂出。再尝试,再下雨。按照《献帝起居注》的说法,这来来回回弄了三四次,还是樊稠等人亲自把董卓的棺木埋下去,这才封闭了坟茔。不过没多久,坟墓又让大风给刮开了!

《后汉书·董卓传》曰:(李)傕等葬董卓于郿,并收董氏所焚尸之灰,合敛一棺而葬之。葬日,大风雨,霆震卓墓,流水入藏,漂其棺木。李贤注同传引《献帝起居注》曰:冢户开,大风暴雨,水土流入,抒出之。棺向入,辄复风雨,水溢郭户,如此者三四。冢中水半所,(樊)稠等共下棺,天风雨益暴甚,遂闭户。户闭,大风复破其颐。

董卓被天雷劈棺、暴雨冲冢的诡异事件,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烙印,深深打在了李傕、郭汜这个由董卓余孽所掌控的朝廷身上。民间窃窃私语:“此乃天厌董贼,亦厌其党羽也!”“李郭当权,天象示警,恐非吉兆……”一股无形的阴霾笼罩了刚刚经历血洗的长安城。

郿县惊魂的阴云尚未散去,李傕、郭汜不得不强打精神,面对更迫切的现实——稳定长安朝局,控制司州地盘。郿县的天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们部分报复的怒火,也迫使他们采取更为审慎(或者说权谋)的姿态。终于安葬好董卓以后。李傕、郭氾吸取经验教训。对许多“犯事”的官员,并没有“秋后算账”。

首先就是皇甫嵩。这位威震凉州、平定黄巾的名将,与董卓有宿怨。王允诛董后,正是皇甫嵩奉令攻破郿坞,将董卓在京的宗族老小屠戮殆尽,鸡犬不留。按常理,作为董卓旧部的李傕、郭汜,无论如何也该清算这笔血债。

然而,六月攻入长安,八月朝廷便正式下诏:任命皇甫嵩为太尉,位列三公!诏书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当皇甫嵩在未央宫前殿接过太尉印绶时,李傕、郭汜甚至亲自到场观礼,脸上挤出的笑容虽然僵硬,却明确无误地传递出一个信号:

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朝廷需要安定,西凉军无意(至少是暂时无意)对王允时期清算董卓的参与者进行大规模报复。这就算是表态了,咱李、郭不翻旧账!

《后汉书·孝献帝纪》曰:丙子(十九日),前将军赵谦为司徒。秋七月庚子(十三日),太尉马日磾为太傅,录尚书事。八月,遣日磾及太仆赵岐,持节慰抚天下。车骑将军皇甫嵩为太尉。司徒赵谦罢。

第二个被轻轻放过的,是士孙瑞。这位关西名士,是王允诛董计划的核心智囊之一,刺董诏书便出自他的手笔。李傕、郭汜入长安后,士孙瑞悄然隐退。令人意外的是,朝廷并未派人追索。李郭二人对此心知肚明,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汉书·王允传》曰:士孙瑞字君策,扶风人,颇有才谋。瑞以允自专讨董卓之劳,故归功不侯,所以获免于难。

第三个重量级人物,是老将朱儁。朱儁与孙坚交情深厚,当年董卓西迁,留朱儁守雒阳,朱儁却暗中接应孙坚攻入雒阳。后来朱儁屯驻中牟,仍心向关东,甚至一度与李傕、郭汜派出的军队交战。

李郭掌权后,采纳了太尉周忠和贾诩的建议,以朝廷名义征召朱儁入朝。朱儁审时度势,最终接受了征召。入京后,李傕、郭汜并未为难这位名望卓著的老臣,反而在不久后,让他接替周忠,坐上了太尉的位置。

李傕、郭氾等人主政长安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们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报复欲望,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与士大夫之间的矛盾。长安朝廷得以快速稳定。稳定了长安核心政局之后,李傕、郭汜面临的紧迫任务就是治理和巩固其实际控制区。

长安位于三辅地区,那么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地就是李傕、郭氾首先要稳定的地区。长安就在京兆尹,李傕、郭氾、樊稠驻军在此,无需忧虑。

左冯翊最初给了贾诩。贾诩深得西凉诸将信重,目前还没有让西凉人失望过,对安定左冯翊有一定功劳。李傕、郭氾把右扶风交给了马腾。韩、马的军事力量被一分为二。右扶风的局势暂时稳定。

董卓被刺之前就曾经联络过凉州军阀韩遂、马腾,让他们带部队过来一起出击关东诸侯。韩、马也答应了。李、郭攻下长安的时候,韩遂、马腾刚好也到达了三辅地区,还打着“营救天子”的旗号,准备浑水摸鱼。但没成想,李傕、郭氾十天就拿下了长安。

韩遂、马腾于是没有动手。李傕为了安抚、分化韩、马,封韩遂为镇西将军,让他带兵回凉州了;又封马腾为征西将军,让他带兵屯驻在右扶风的郿县。于是,韩、马二人借坡下驴,接受了李、郭的封赏。

在控制住三辅地区后,张济把自己的侄子张绣留在京城,自己则带兵出屯弘农郡的陕县去了。与此同时,宁辑将军段煨继续在弘农郡的华阴县屯垦,弘农的局面也基本得到控制。

弘农郡(长安以东,扼守潼关、函谷关),由张济亲自坐镇。张济将侄子张绣留在长安为质(实为联络),自己则率本部精兵出屯于弘农郡的陕县(今河南陕县),与驻扎在华阴(弘农郡西端)的宁辑将军段煨互为犄角。

段煨在华阴屯田多年,颇有根基,他的存在稳定了弘农西部。张济屯陕,则卡住了通往雒阳的咽喉要道。弘农郡的局势,在段煨与张济的协同下,暂时得以控制。

司州的三辅和弘农,就是李、郭的基本盘了。司州的三河之地,也就是河东郡、河内郡和河南尹,李、郭控制起来就比较困难了。

河东郡,广袤富庶,却已是白波军的天下。黄巾余部郭太(或作郭大)等人在并州西河郡白波谷起事,势力迅速蔓延至河东。黄巾余部郭太等人在西河郡的白波谷起事,一直在司州的河东郡与并州的太原郡之间经营自己的势力。

白波军拥众数万,攻城略地,朝廷官军根本无法立足。李傕、郭汜只能默认现状,与其大致划界,维持一种互不侵犯的脆弱平衡。

河内郡,太守张扬是董卓旧部所任命。董卓死后,张扬对长安李郭朝廷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当吕布逃离长安投奔张扬时,李傕、郭汜曾严令张扬缚送吕布。

张扬却阳奉阴违,不仅庇护吕布,还资助其兵力。对此,李傕、郭汜除了发几道斥责诏书,竟也无可奈何。河内郡,成了张扬“听宣不听调”的独立王国。

河南尹,这片曾承载东汉帝都雒阳的膏腴之地,如今最为凄惨。雒阳城在董卓西迁时被焚毁,已成废墟。周边地区在连年战火蹂躏下,户口流散,田地荒芜,盗贼蜂起。

长安朝廷既无力也无人愿意去接手这片满目疮痍、强敌环伺(曹操、袁术等皆虎视眈眈)的“无主之地”。河南尹,成了司州棋盘上最大的一片真空与疮疤。

司州七郡,李、郭朝廷能基本掌控的只有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和弘农郡四地;河东郡属于白波军,与李、郭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河内郡在张杨手中,基本属于“听宣不听调”的状态;河南尹则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李、郭看上去控制了东汉朝廷,但实际上只控了半个司州,局面还是很尴尬的。

长安未央宫的宣室殿内,李傕对着司州地图,久久沉默。舆图上,象征朝廷实际控制的区域,只有以长安为中心的四郡之地,蜷缩在广袤帝国的西北一隅,其余大片疆土,或被群雄分割,或为废墟焦土。郭汜烦躁地踱步:“半个司州!我们手里只有半个司州!这算哪门子的朝廷?”

贾诩侍立一旁,目光低垂,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将军,半个司州,亦足为根基。马日磾、赵岐持节东行,纵有袁绍之悖逆,亦有刘表、陶谦之奉贡,吕布之受封。朝廷名器,终非虚设。”

“当务之急,乃固守四郡,抚民缮甲,以待天下之变。关东诸侯,其势不能久合,必有相争之日。届时,朝廷方有转圜之机。”

李傕盯着地图上那片狭小的区域,又抬眼望向东方那片广袤而混乱的未知疆域,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如同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在乱世中发出的沉重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