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爱钱莲叶不染尘

暮春时节，灵隐寺后山的莲池泛起新绿。年轻的行脚僧慧明捧着竹扫帚清扫石径，忽见青石上坐着位灰袍老僧，正对着池中铜钱状的莲叶出神。那叶片中央积着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师父在看什么？“慧明放下扫帚合十行礼。老僧拾起脚边一枚铜钱抛入池中，水面漾开层层涟漪：“三十年前，老衲在此处参悟过这个'钱'字。“

慧明望着铜钱沉入池底，惊起几尾红鲤：“弟子愚钝，佛门讲四大皆空，这铜臭之物有何可参？“

“当年我也这般问过师父。“老僧折了片莲叶，露珠在叶心滚动却不沾湿叶脉：“你看这铜钱入水，为何莲叶始终青翠？“

慧明凑近细看，晨露在莲叶表面凝成水银般的珠子：“似是叶面有层油脂？“

“此乃莲叶不染之秘。“老僧指尖轻弹，露珠滚落池中：“世人见钱如见血，我却见过钱眼里的莲花。二十年前京城米贵，正是用香客供奉的铜钱，换得三千斤白米赈济灾民。“

池畔古松沙沙作响，慧明忽然想起前日化缘时，布施的老妪将最后三枚铜钱放入钵盂的模样。当时他推辞不受，老妪却说：“小师父且收着，老身年轻时在绣坊做工，十个铜板就能买剂救命的药。“

“原来铜钱本是空相。“慧明望着池底隐约的铜绿，“执著于'不爱钱'，反生了分别心。“

老僧颔首微笑，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硬如石板的炊饼，边缘还沾着青苔：“这是今晨在后山拾的，想必是昨日香客掉落的供品。“

慧明嗅到霉味皱眉：“这饼都长毛了...“

“当年饥荒时，这种饼要掰成八份吃。“老僧掰下小块含在嘴里：“有个富商见我吃霉饼，硬要塞银票给我。我说银票买不来这个——他府上厨子倒掉的残羹，够十个乞丐吃三天。“

池中忽然跃起条金鲤，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枝头山雀。慧明想起前日拒绝富家小姐的沉香木念珠时，对方涨红的脸。此刻才明白，真正的“不物质“不在拒绝钱财，而在心似莲叶不染尘埃。

“师父，若遇有人以财帛试禅心...“

“你看那放生池。“老僧指向西侧月洞门，“香客放生锦鲤时，可会跟着跳进池中？“

慧明忍俊不禁：“自然不会。“

“接钱如接莲，赠银似赠藕。“老僧将剩下的炊饼包好，“钱财本是流水，流过手心不沾衣袖，才是真清净。“

日头渐高，两人转至山腰凉亭。慧明望着山下如蚁的香客，忽见个锦衣公子正对扫地僧颐指气使。那小僧涨红了脸，木桶里的山泉水晃出大半。

“师父，这算不算'廉价'？“慧明攥紧扫帚。他想起幼时在村里，地主少爷也是这样把铜板扔进泥地让他捡。

老僧取过竹筒舀起清泉：“你看这水。“他将竹筒倾覆，泉水泻入石缝：“强求来的甘露，反成了地上的泥汤。“

慧明若有所思：“前日王员外说要捐金佛，条件是让他的痴儿做俗家弟子...“

“就像强按牛头饮水。“老僧擦拭着竹筒水渍，“二十年前有官员要'供养'我当国师，我说'施主不如把官帽供在佛前'。他气得砸了半车供品，倒是省了库房堆不下香烛的烦恼。“

山风掠过竹林，送来远处樵夫的山歌。慧明想起化缘时遇到的卖花女，总把最新鲜的茉莉放进他钵盂，却从不肯收他捡来抵花钱的松子。

“原来不廉价，是如山泉自有活源。“他望着竹筒边缘的水珠，“不因干渴者哀求就漫出堤岸，也不因顽石阻挡就改道逆行。“

老僧将竹筒系回腰间，铜环与竹节相碰，发出清越声响：“你看这竹筒，空时能盛月，满时可映日。爱人若此，方不负清风明月。“

行至禅房时，日已西斜。慧明点亮油灯，见案头放着本翻旧的《金刚经》，书页间夹着片枯荷。老僧忽然问：“若有人欺你赤诚，当如何？“

慧明想起上月被假称母亲病重的行脚僧骗走棉袍的事，当时冻得染了风寒：“弟子愚钝，竟信了他眼泪。“

“给你看样东西。“老僧从佛龛后取出个木匣，掀开竟是件缝满补丁的僧袍：“这是师祖留下的。当年他明知乞丐是盗匪假扮，仍将仅有的袈裟相赠。三日后那伙人带着袈裟回来，说'老和尚的傻气让人下不去手'。“

灯火摇曳，补丁上的针脚闪着细碎金光。慧明轻触那些金线，发现竟是麦草染就：“这不是真金线？“

“最亮的金子不在丝线上。“老僧将僧袍重新叠好，“师祖圆寂那日，十八个还俗的盗匪跪在寺门前。他们后来有的成了铁匠，有的当了货郎，但都记得老和尚递袈裟时说的'路上冷'。“

窗外传来守夜僧敲梆子的声音，慧明望着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原来真诚不是任人索取的馒头，而是照亮夜路的灯笼。“

“痴儿。“老僧吹熄油灯，月光霎时淌满禅房：“你看这月光可曾因乌云蔽天，就不再皎洁？“

更深露重，慧明告退时，老僧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回到寮房打开，竟是白天那半块霉炊饼，不知何时被烤得焦香酥脆。就着月光咬下时，他忽然品出麦芽糖般的回甘。

池中莲叶在夜风里轻摇，叶心的露珠映着满天星斗，像撒落了满池的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