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心火七年灼骨记

山寺晨钟敲破第三重雾时，青衫弟子踉跄撞开柴扉。老僧正将隔夜茶汤倾入石臼，忽见人影扑跪阶前，枯叶簌簌惊起，沾了满襟未化的秋霜。

“师父，我心上燃着团火。“弟子十指深深抠进青砖缝，骨节泛白似欲将砖石捏作齑粉，“七载寒暑，火舌舔着五脏六腑，把旧事烧得噼啪作响。昨夜...昨夜连最后半片残影都焚成了青烟。“

老僧将茶杓悬在陶罐沿口，琥珀色茶汤凝成细线坠入瓦瓮：“随老衲去燃灯佛堂。“

晨光斜切过千佛龛时，弟子看见师父拈起供台上的白蜡烛。烛芯爆出个灯花，在幽暗经幢间弹跳着明灭的光斑。

“且观这烛火。“老僧忽然翻转手腕，蜡油如熔金垂落，弟子本能缩手，却见老僧掌心托着颗凝固的蜡泪，“你道是火在烧烛，还是烛在饲火？“

弟子盯着那枚半透明的琥珀，喉结滚动：“自是火借烛生，烛因火尽。“

“那七年火烛，“老僧将蜡泪弹入香炉，惊起几缕沉香灰，“可曾照见过半寸前路？“炉中忽明忽暗的香篆，正吐出个残缺的“痴“字。

暮鼓初鸣时分，弟子蜷在藏经阁飞檐下。檐角铜铃被西风撞得叮当，竟与七年前江南旧宅的风铃声别无二致。那时新火初燃，他尚以为那是红莲业火里开出的曼陀罗。

“施主请看这盏长明灯。“扫尘沙弥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琉璃灯罩内焰心幽蓝，“住持说此灯续了三百春秋，棉芯却从未短过分毫。“

弟子蓦地想起师父晨间话语。伸手欲触灯罩，指尖在琉璃上呵出白雾：“难道不是灯油不尽？“

“灯油是因果，灯芯是执念。“沙弥合十退入暮色，“住持让问施主：可舍得将七年灯芯，捻作引磬槌？“

夜半暴雨骤至，弟子赤足奔向钟楼。铜钟在雷鸣中嗡嗡震颤，他撞见师父正在给更漏添水，葫芦瓢里盛着的分明是白日香炉灰。

“时辰到了。“老僧忽然将灰水泼向虚空，雨帘中竟显出一道扭曲火痕，“七年前你亲手种下的火种，可还认得？“

弟子瞳孔里跃动着妖异的紫焰。那夜红烛高烧，她鬓边金步摇划过烛火的弧度，与此刻雨水中燃烧的轨迹完美重合。他忽然剧烈咳嗽，咳出朵焦黑的木棉花。

“火在烧什么？“老僧用竹杖叩打更漏，子时的水滴悬在半空，“烧的是当年未送出的玉簪？是梅雨时节晾不干的锦帕？还是...“

“烧的是我自己！“弟子嘶吼着扯开衣襟，心口赫然烙着朵焦枯的优昙花，“七年...七年！火里炼出的不是舍利，是滚着热油的灰渣！“

老僧竹杖忽挑檐角铁马，金戈声撕破雨幕：“听！这像不像七年前元夕的爆竹？“铁马叮当声中，弟子看见无数火星从自己七窍迸溅，在积水中映出万千个燃烧的身影。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弟子抱着半截焦木跪坐禅房。那是他从香积厨灶膛抢出的柴薪，树纹间还蜿蜒着赤色火痕。

“此木曾亭亭如盖。“老僧用铜簪拨弄炭痕，“雷击三次不倒，山洪七回不腐，却在昨夜灶火中说了句'好烫'。“

弟子指尖抚过炭化裂纹，触感竟与旧宅雕花窗棂别无二致：“所以...所以火从未在外边？“

“且看！“老僧忽然挥袖打翻烛台。火焰触地瞬间，百幅经幡无风自扬，每一幅都映出弟子不同年岁的面容——十六岁少年捧着摔碎的瓷偶，二十岁书生攥着褪色的诗笺，二十五岁行脚僧额角还沾着那年的杏花雨...

焰苗舔上最末一幅经幡时，弟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落梁间积尘，在朝阳初升的光柱里纷飞如金粉。他伸手探入余烬，抓起的却不是灰烬，而是颗莹润的玉髓，内里流转着七重焰色。

“原来七年火劫，“他将玉髓对着朝阳，看见火光在晶体中折射成彩虹，“烧穿的是我给自己造的琉璃塔。“山门外忽有晨风掠过焦土，竟催开几簇嫩绿的新芽。

午斋时，弟子将七年来的灰烬装进陶罐。老僧递来支刚折的桃枝：“埋在塔林东南角，来年或许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蝉蜕还挂在去年枝头，新蝉已开始丈量夏天的长度。弟子捧着陶罐穿过回廊时，听见扫尘沙弥正在哼唱：“...火烧连营七百里，烟云散尽是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