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难受

回到房间,沈知喃疲惫地捏了捏太阳穴,光着脚走到床头柜前,她蹲下来,在旁边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地面带来的冰凉,一点点地抚平心里的焦躁。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装着五彩千纸鹤的玻璃罐,撕开玻璃罐上贴着的纸条,纸条被安放在枕头上,纸张碎屑被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门在这时被扣响,在“咔哒”声响起的瞬间,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玻璃罐塞到了被窝里,然后揉了揉僵硬的脸,迅速趴在床沿闭了眼。

不到一会儿,一抹阴影落在脸颊上,沈知喃感受到温热的触感从额头上传来,耳边响起陈红责怪的语气,“地上这么凉,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怕感冒了。”

她的语气虽然带着些责备,可话说起来却是温和的,抚摸她额头的动作也是轻柔的,像温柔的风一般,莫名让人觉得安心、舒适。

沈知喃舒缓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睛,假装被吵醒的模样,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妈妈”。

“嗯。”陈红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起来吧,困了的话就躺床上睡,别坐地上,晚点我再叫你起来。”

在陈红的督促下,沈知喃从地上起身,掀开被子窝进床上,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陈红摸了摸她的额头,轻轻地拍了下,“睡吧,我看会儿就走了。”

身旁有人监督着,无奈之下,沈知喃只好闭上眼装睡,她动了动右耳,全心留意床边的动静,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听到有走出出门的脚步声,身旁依旧有人在安静地守着,只依稀听见温热的呼吸声。

沈知喃捏紧被沿,一张小脸在黑暗下,露出一丝苦意,陈红自从发生那天的事后,好似很怕她会忽然消失在她眼前,总是患得患失地守着她,寸步不离,每次一旦她回到家,卧室的窗口总会被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关上的窗户上挂着铃铛,只要她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响亮的“叮铃”声,不用几秒,卧室外的陈红和沈知砚就会听到,然后就会飞快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就像昨日一样,沈知喃因为班里的一些琐事,在房间里待的烦闷,就想着开窗透气,可她没想到,她只是轻轻一碰窗沿,铃铛就发出了突兀的响声,还等不到她反应,正在厨房的陈红就已经跑到了房间里,忍着怒火拍开她的手,将她一把拉离窗口一段距离。

“知知!你能不能让妈妈安心一点!”

陈红哽咽的声音几乎要让沈知喃的胸口喘不上来气,一股隐秘的疼痛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她心疼眼前为她难过伤心的母亲,也后悔自己那日的冲动伤害到了她,让她起了应激反应。

沈知喃那日无声地落了一滴泪,她一把抱住身后颤栗的母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胸口,“妈妈,你别难过了好不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你别再心惊胆战了。”

温热的掌心落在陈红的背上,无声地拍着,一点一点地抚平了她的情绪。

“我这段时间又在好好吃药,医生的嘱咐我也有在乖乖地记着,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也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您别再担心了。”

探温计从衣服外穿进了腋窝,冰冷的触感让沈知喃迷离的思绪渐渐回笼,看着窗外稀薄的日光,她才意识到昨天装睡居然真的睡着了,她头胀脑热地拍了拍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在床边守着的沈知砚。

对方正用冷淡的表情看着她,她眼皮一条眼皮一跳,蹭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试探性地喊了声沈知砚,“哥?”

发出声音时,她意外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有些疼,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来,起来喝些温水。”

沈知砚从床头捧了一杯温水凑到她嘴边,她艰难起身,夹着腋窝上的体温计,然后就着他的姿势,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瓶温水下肚。

“好点了吗?”

沈知喃有些昏昏地靠在床头,迷蒙着眼睛虚弱的点了点头。

她脸色潮红得异常,沈知砚探了探她的额间,一碰才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厉害,他顿时沉了脸色。

“明知道你最近体质差的很,还跑去淋雨,你真是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沈知喃忽然沉默下去了,她看着密闭的窗户,过了良久,才忍着难过说道,“我每天放学回来,就只能待在这一个密闭的空间,在这个严实的房间里,我感受不到一丝舒缓,我感觉每天都像有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一样,我很压抑,也很难受。”

“我只是……只是想让自己有个宣泄口,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沈知砚疲惫地撑了下脑袋,“知知,你知道的,我们也很疲惫,每天都处在胆战心惊中,生怕有一个不慎,你就会突然离开我们,我和妈妈都承受不起失去你。”

沈知喃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将攥在手里的纸条递给沈知砚。

沈知砚诧异地看她一眼,问:“这是什么?”

沈知喃:“你打开看看。”

她眯着眼睛盯着沈知砚的手,那双曾将漂泊在外的她接回家的手,掌心里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疤痕,那道疤痕是当初因为救她而留下来的,她始终记得那天令人心颤的画面,玻璃划过掌心,鲜血止不住地流……

“哥,你手上那道疤,现在……还疼吗?”

沈知砚抬起视线,落在那道留有伤疤的掌心,无所谓的扭了扭手腕,“你说这个?这都多少年前的了。”他将纸张放到旁边,摸了摸沈知喃的额头,安慰道,“放心吧,哥早就不疼了。”

沈知喃轻轻皱了下眉,下意识地在她手心里躲了躲,沈知砚发觉了,但是她没理,直接躲开了去,然后往桌上的纸条探了探头,问:“你不看吗?”

“你写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你看了就知道啦。”

褶皱的纸条顺着指尖展开,纸上斑驳的字迹展现在眼前,稚嫩而又青涩的字迹,述说着少女心事,沈知砚低垂着头,静静地定目在纸上,意外地出了神。

沈知喃挪动了动作,往床边移去,尽管挪到了离沈知砚很近的位置,她还是看不清他现在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穿过窗口跑进来的日光,悄悄地挪移了位置到墙上,背对着日光而坐的沈知砚,渐渐被淹没在暗色里。

“什么时候写的?”

沈知喃思绪发散,有些恍惚,某些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闯进了脑袋里,涓涓细流,清澈见底,清澈的湖水底下有数不尽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在水流的衬托下,晶莹剔透。

河水只到脚踝处,所以岸上有许多留在这里嬉闹的大人和小孩,沈知喃依稀记得,那天沈知砚将怕水的她硬生生地抱到了河里,顽劣地吓唬她。

后来被人带动着玩闹了一天,她忽然就对河水没那么恐惧了,只不过后来闹了些不愉快,将这一天的惬意都打散了,沈知喃和临近的小男孩发生了争执,小男孩火气比较大,气不过,推了她一把。

沈知喃被推倒的那一刻,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不知道倒去的身后是锋利的酒瓶碎片,她只能呆愣地盯着小男孩惊恐的眼神,不知所措地向后倒去。

“噗呲”。

是硬物穿过某个东西的声音。

一只手拦住了她的肩膀,她瞧见沈知砚痛得紧皱眉头的脸色,随即肉眼可见地脸色苍白下来,映红的血色在水里荡漾开,旁边传来惊恐声,沈知喃才从害怕里缓过来,意识到沈知砚受伤了,又惊惧地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

身后的玻璃碎片,尖锐的顶端刺入了沈知砚的掌心,沈知喃赶忙起来,急得哭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一双小手无助地在沈知砚的手上来回动。

“别怕……哥哥没事,你去岸上乖乖等着,这里的阿姨会帮哥哥处理的。”

沈知喃没听他的话,脸上混迹着鼻涕和泪水,低低地哭着,乖乖地陪在他旁边没走,瞧着一个个大人围了过来,查看沈知砚的伤势,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大人觉得她是个麻烦,给他们添乱。

“乖,别再哭了。”

沈知砚透过缝隙擦了擦她的眼泪,惨白的脸上漏出些无耐的笑,“小哭包,哥哥求你了,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哥哥都不知道是哄你还是哄我自己了。”

后来,沈知砚被附近的人送去了医院,沈父知道沈知砚受了伤,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甚至还和陈红大吵了一架,指责她不会照顾小孩,还以这个为借口,接走了沈知砚,在那之后一段时间,沈知喃起码有半年的时间没再见过沈知砚。

那天明明受伤的人本应该是她的,可沈知砚,却替她挡下了这一个灾难,她的心里被难过和愧疚充斥,迫不及待地想补偿他,却一直见不到他人。

一个一直陪伴她玩耍的人忽然消失在眼前,沈知喃那段时间很失落,也很孤独,有好几次忍不住问陈红沈知砚的下落,她都缄默不语,后来只说哥哥去了爸爸那儿,有一段时间都不能回来。

她让自己乖乖的,不要再闯祸了。

那时候听到闯祸两个字,沈知喃心里被羞愧充斥,想跟沈知砚见面的想法愈加强烈,她将写了一晚的小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又松开放进了口袋里,低着头自顾自回了房间。

直到夏天过去,冬天随之而来,沈知喃都没能见到沈知砚,后来直到她上了六年级,沈知砚才提着行李回到家里。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沈知喃那时候正在客厅里画画,一抬头那颜料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沈知砚。

看见他的那一刻,她是兴奋的,立马就丢了手里的画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奔到了他面前,只是临到要抱住他的时候,头顶兜头扔下一个“脏”字,让她堪堪止住了手,她错愕地盯着沈知砚。

沈知砚沉沉的双眸忽然舒展开,笑了一声说,“我身上脏,你碰了,难免会粘上一些脏污,等我洗完了澡,随你怎么抱。”

沈知喃一听,立马展颜一笑,“哥哥。”

“嗯。”沈知砚丢下手里的包,直往浴室里走,等到了浴室门口,扭头问她,“妈妈呢?不在家吗?”

正在门口鞋柜给他找拖鞋的沈知喃,直了身体,对着他回道,“妈妈在楼下李阿姨家,说要请教她一些事情,顺便教她弄下番薯干。”

“外婆又寄了番薯过来了?”

“嗯,这一年外婆都再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看她,她说哥哥你爱吃番薯,所以一到挖番薯的时节,就马不停蹄地给你挖番薯,然后寄了过来。”

“嗯,知道了。”沈知砚淡淡了应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敏感如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沈知砚好像对她忽然变得冷淡了很多,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

忽然被亲近的人这样疏远,说不难过都是假的,沈知喃低落地回到座位继续画画,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勾画着,渐渐忘记了要去楼下叫陈红回来了。

许是年纪还小,不爱记些不开心的事,没过几天,她低落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忽略掉沈知砚对她的冷淡,她又继续黏他,尽管沈知砚有些不耐烦自己总是去吵他,但也没赶她走。

她以为沈知砚会一直纵容下去,可是并没有,在中秋节的那一天,沈知砚对她发了很大的火,还把她推到了地上。

那天的沈知砚,对她讲了许多很难听的话,骂她是祸害精,为什么总是让人不省心,总要人为她的惹是生非承担后果,让无辜的人受无妄之灾。

那时的沈知喃,意外地没有像以前一样,没用的哭起来,反而是忍着眼泪,倔强地看着沈知砚不说话。

虽然她年纪还小,但是,她知道,即使她身上留着沈家的血,可她跟这个家却是没什么感情的,尽管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沈家接了回来,她依旧还是忘不了院长的那句令人刻骨铭心的话,她那天说“你虽然是沈家的女儿,可是你还有一个姐姐,她才是你家里人的宝贝。”

其实她一直没见过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只知道那个姐姐是因为一场意外而走失,沈家一直在找她的下落,但一直未果,他们却不曾想在搜寻姐姐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了她的存在,后面将她接了回来。

她一直都知道的,自己就是弥补姐姐不在父母身边的遗憾而存在的,是减轻他们痛苦记忆的一颗糖果,是一个替代品,所有集于一身的宠爱,都只是因为姐姐而存在,一旦她回来,那么这些宠爱随时都有可能会消失。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而且还是姐姐还没回来。

第一个打破她美梦的人,是沈知砚。

可,为什么是沈知砚?

为什么偏偏是她一直最依赖的哥哥?!

“我不知道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沈知喃捏紧手里的纸张,然后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里,那是一张写满她满满歉意的纸条,现在用不上了。

虽然沈知喃很隐忍,可她毕竟是一个小孩,哪里承受得住他这样骂她,她用力地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泪,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讨厌你!”

沈知喃一把推倒椅子上的沈知砚。

沈知砚从怒火中幡然惊醒,愕然盯着跑远的身影,木然地与才从外面回来的陈红对上眼,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丢下了手里的东西之后,立马奔了出去追人。

瞧着一前一后跑出去的身影,他忽然发了疯地砸桌面的东西,等缓过来,他发现了垃圾桶里的一张蓝色纸张。

是沈知喃刚才气急之下扔进去的。

鬼使神差地,他伸进垃圾桶把纸张拿了出来,褶皱的纸张被他握在掌心,缓缓展开,一眼又一眼地往下看。

看完之后,他用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纸张从掌心滑落,翻滚进了桌底下,随后,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痛苦隐忍的哽咽声蔓延到了整间房间……

久远的记忆渐渐飘远,沈知砚恍惚的眼睛落实到沈知喃苍白的脸上,只见对方平静地启唇,问他,“所以,哥哥你是不是那时候就看到了这张纸上的内容?”

沈知砚没否认,反问她,“你是怎么找到这张被丢弃的纸的?”

沈知喃指尖微颤,缓慢道,“我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半夜上厕所偶然碰见你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我第二天早上去了你的书房捡了回来。”

沈知砚心虚地往后挪了一下椅子,狡辩道,“这张纸容易让人勾起不好的回忆,所以我才将它扔掉的。”

沈知喃淡淡地“哦”了一声。

见人没事了,沈知砚也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他仔细嘱咐了几句之后,缓慢地朝卧室外走去。

“所以,哥哥你当初那些话……”

身后冷不丁传来沈知喃孱弱的声音,只见她停顿一下,又复问,“所以,你当说的那些话,或者说,骂我的那些话,现在可以跟我仔细说一下么?”

“我很想知道,我以前是因为惹了什么祸才让哥哥你那么的恼火,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有谁因为我的不懂事而受牵连了?”

沈知砚猛然顿住脚步,心脏被绞了一下,眼皮直跳,他复又挪到沈知喃的床边,脸上满是悔色,“抱歉,知知,当初是我误听别人教唆,才误会了你,才……对你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对不起我……”

“那为什么哥哥现在才跟我说?”沈知喃直截了当地挑出重点。

沈知砚垂下眼睑,“我知道真相的时候,你那时候恰好出了意外,受不了刺激,我怕跟你解释这些,又勾起你那些伤心记忆,刺激到你,所以才一直没说。”

“那哥哥,为什么你现在又肯说了?”

“因为……你问了。”

也因为看到了你失落的眼神,他不想看到那样没有任何暖意却充满冷淡的眼神,所以他忍不住坦白了,跟她道出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沈知喃闭了闭眼睛,有些疲累地呼出一口气,“我吃完药好困,哥哥你出去吧,我想睡觉了。”

沈知砚忍了忍才没再去说什么,他替她掖好被子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房间。

等门被关上了,沈知喃捏紧被子的泛白指尖,才缓慢恢复血色,从被子边上滑落下去,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