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C36.正常人

当天的晚些时候,雷蒙德·科伦布斯开车回到自己的公寓,接上好不容易才摆脱宿醉状态的维多利亚去了下一个目标地点。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冷藏车的问题,光是在芝加哥影视城的片场里做假视频还不够,这个视频只能解决车载录像的问题,他还需要解决“人”的问题:那个声称是自己将冷藏车撞下桥,害死了十五条人命的自首者莱利·马奇。

据雷蒙德所知,此人目前被临时关押在库克县监狱等待传唤,案子一天不解决,他就得监狱里蹲着,如果警察得出结论,他不是犯人,他会被就地释放,如果是犯人,那他就得在库克县监狱蹲到审判结束。

但是对雷蒙德来讲,他究竟是不是犯人此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芝加哥的市民认为他不是犯人,只有他不是犯人,才能证明警察没有抓错人,之前的计划才能回到正轨。

为此,雷蒙德打算毁掉他的信用。

办法就是找个官方的心理健康专家证明他患有精神疾病,而七岁小孩儿都知道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说什么都是不可信的,哪怕最后事情闹到了法庭上,精神鉴定报告也可以相当程度上影响审判结果,正常的法官都会因为这一纸报告认为莱利·马奇所声称的一切是他的愚蠢幻想……

雷蒙德当然也可以选择灭了他的口,就像当初对付瑞安一样,让监狱里的犯人用削尖的塑料牙刷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处置掉这个麻烦。

这么做固然简单粗暴,但也会引来麻烦,一方面是现在有联邦探员正在盯着这事儿,在探员的眼皮子底下把嫌疑人搞死不仅不会消灭问题,还会扩大问题;另一方面是莱利·马奇通过自首和电视台曝光的车载录像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在现在芝加哥,他就和美国甜心艾莉一样备受瞩目,任何有关他的事情都能成为新闻,他的死不会解决事情,只会再次引爆这座城市。

道理很简单:既然消灭不了人的肉体,就只能选择消灭这个人所代表的信息。

而当这个信息被消灭后,这个人的肉体也不会继续存在,因为他会被剥夺存在的意义。

“——你要带我去哪儿?”维多利亚问道。

“去见个熟人。”

“熟人?我认识吗?”

“何止认识,你对他再熟悉不过了。”

维多利亚一头雾水,她既不知道雷蒙德将要带她去哪儿,也不知道雷蒙德要带她去见谁——作为老板的雷蒙德显然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这个下属。她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随波逐流”,等待着老板给出下一步指示……

雷蒙德驾驶道奇车来到了芝加哥的伯蒂奇公园社区,这一社区坐落着很多私人住宅,随处都可以见到二层独栋建筑和小平房。

他在路上拐来拐去,拐进了北奥斯汀大道,将车停在了4433号建筑前方的人行道边上。

刚把车停稳,认出这个地方的维多利亚就激动地开口了。

“——该死的,雷蒙德,你没有搞错吧?这就是你叫我来的原因?”维多利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雷蒙德带到这里了,“之前是你告诉我不要接近这个地方,现在你又主动带我来?你要做什么!?”

4433号建筑是一栋带前后小院的双层独栋住宅,而维多利亚很清楚谁住在这里——一名在芝加哥市公共健康部门工作的心理健康专家,确切来说,就是当初那个判定她患有精神疾病,从而让她不得不进入蒙特洛斯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混蛋。

他的名字是劳伦斯·金斯利,维多利亚早就把这个名字刻在自己的大脑里了。

当初她刚被法院送进蒙特洛斯精神病院的时候,她心里想的都是有朝一日出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劳伦斯算账。因为劳伦斯毁了她,说她有精神病,让她成了每天都需要接受成年人监督的残缺的个体。

而她分明就是一个正常人!

她可以正常生活,只要这帮该死的混蛋不总是来找她的茬,她可以过的很好!

那时候维多利亚满脑子想的都是等出院之后该怎么找劳伦斯报仇,是把他活剐了,还是把他丢进硫酸桶里……

当然,被送进蒙特洛斯的维多利亚因祸得福遇到了好心的理查德医生,而老好人理查德让她产生了改变,当理查德知道维多利亚打算在出院后去找劳伦斯算账时,他告诉维多利亚不能这么做,并和她有了一个不要伤害劳伦斯的约定……

而在那之后,她又见到了雷蒙德,雷蒙德也不希望她靠近劳伦斯和他的住处,毕竟这里属于她的过去,她改名了,拥抱了新生活,现在的维多利亚·鲁索没有任何理由去接近劳伦斯·金斯利……

但即便如此,维多利亚对劳伦斯的恨从来没有消减过。

因为从始至终,一直到现在,维多利亚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任何事情,她也不承认自己患有精神疾病,这一切不过是某个“自诩专家”的人大手一挥,在纸质报告上写了几个字,她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精神病患者,变成了“无行为能力人”——要知道她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可在法律上讲,她依旧不是一个正常人,没办法独立生活,每过一段时间就得跟着自己的法定监护人去法院一趟。

——都是拜这个劳伦斯所赐!

维多利亚能不恨他就见鬼了。

但是她答应过理查德自己不会去伤害劳伦斯,也答应过雷蒙德不要靠近劳伦斯,她向来信守诺言。

——一直到今天。

“你知道我要来做什么。”

雷蒙德解开安全带下车。

维多利亚也解开安全带,追了上去:“全芝加哥有这么多的心理健康专家,为什么非要来找他!?”

雷蒙德径直往前走,不搭理维多利亚,于是后者上手拽住了雷蒙德的胳膊:“嘿!我在跟你说话!”

“维姬,动脑思考,如果我决定去做一件事情,往往不止有一个理由,一方面,我需要他去认定莱利·马奇是个精神病患者,毁了他的信用,另一方面——他了解你,维姬,这意味着那个Mini有可能是通过他来掌握你的诸多信息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确定这件事情,我也不介意你来找他要个说法。”

说完,雷蒙德将维多利亚的手拍下去。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了?可以乖乖跟我走了吗?”

说完,也不等维多利亚回复,雷蒙德小跑了两步走上门廊前的楼梯,扣响屋门。

没过多久,门开了,维多利亚远远地瞧见劳伦斯的身影,下意识地蹙起眉头。

她回想起了当时她和劳伦斯面对面时,后者是如何用言语挑拨她内心深处的怒火的。

维多利亚觉得自己被这个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这正是她最讨厌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确信自己没有精神疾病,因为一切都是这个家伙搞的鬼!

她看到雷蒙德和劳伦斯交谈了几句,后者就放他进屋了,雷蒙德朝维多利亚挥了一下手,示意她跟上。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维多利亚走上台阶,来到雷蒙德身后,抬头看着他。

“糟糕的主意?你不想出那口恶气了?”雷蒙德问道,“是他说你有病,是他让你被送进了蒙特洛斯,让你变成了无行为能力人,你不恨他?你是正常人,维姬,反正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你之所以显得这么异类,是因为你比其他人的聪明,而不是你有什么疾病。”

“所以我才说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当初是你让我离他远一点,现在你又主动带我来见他……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出这一口恶气吗?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而你总是会把我搅得一团糟,”维多利亚顿了一下,“——我不是精神病患者,从来都不是,但如果我伤害了他,我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这一点。而且我觉得我忍不住去伤害他。”

“哦,是理查德跟你这么说的?”雷蒙德摇了摇脑袋,“Well,你也可以在车里等着。还有,我当初的原话是‘你不能单独见他’,我觉得你会失控杀了他,倒不是可怜他,而是担心你,那个时候的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妥善的处理后事,你会把自己搞进监狱。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我在,而我是处理麻烦的专家,我能控制住场面,所以......你自己选。”

说完,雷蒙德进了屋,径直去了客厅。

维多利亚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跟上雷蒙德的步伐。

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想要和劳伦斯对峙,亲口听他说自己其实是个正常人。

她踏进客厅的时候,听到背对着他们的劳伦斯嘴里嘟囔着:“真没想到,现在还有我当初帮助过的人找上门道谢……但是我实在不记得你是谁了,先生。毕竟我当初每天都会见不少患者,而且现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就快退休了,记性也变差了……”

劳伦斯一边嘟囔一边走到了客厅的沙发旁,刚打算转身请雷蒙德坐下,却发现雷蒙德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手枪指向他,他当场就被吓傻了,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你……你这是……”

“——我骗了你,说你之前帮过我治疗过心理疾病单纯是为了让你请我进门。”雷蒙德晃了晃手中的手枪,“你从来都没帮过我,医生,但是现在你有机会帮我了。”

“这位先生,你可能找错人了……”

“我没找错人,劳伦斯·金斯利,你在市政府的公共健康部门工作,芝加哥警方经常会请你去给嫌疑人做心理健康评估和刑事责任能力评估。”雷蒙德顿了一下,“说起来,你之前就给我的一位好朋友做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评估,你还把她当成精神病,让法院把她送去了精神病院,而她早就想和你见一面了……”

雷蒙德将身体闪开,躲在他身后的维多利亚出现在劳伦斯的面前。

劳伦斯望着这个好像得了厌食症的皮肤过分白皙的女孩儿,觉得脸熟,但是却没办法和任何名字挂上钩。

“你是——”

“……帕特里夏。”维多利亚开口道,“你不记得我了?”

劳伦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维多利亚,张了张嘴:“你……”

“第二轴人格障碍和述情障碍,这是你当时对我的诊断。”维多利亚往前走了两步,心中不稳定的情绪也随着她拉近和劳伦斯的距离而掀起波澜,“偏执型人格障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甚至还有自闭性人格障碍——我都不知道我的小脑袋是如何装下这么多病症的,你也没有给过我任何理由,我只是因为见过你一面,然后就被打发到蒙特洛斯去了。”

被维多利亚这么一提醒,劳伦斯终于把这张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对上号了,他大吃一惊:“是你!帕特里夏·萨拉约科——用射钉枪把自己的养父钉在墙上的那个女孩儿!”

“他不是我的养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就和你一样……”

维多利亚的脑海里闪过种种光景:她生下来就被人当成了异类,因为她比其他人聪明,比其他人更善于解决问题。

她会在商店里行窃,是为了给街头的流浪汉分食物;她会打架斗殴,是为了保护那些被欺负的弱者;她会在街头流浪,是因为她的寄宿家庭对她冷暴力;她会拘捕,会袭击警察,是因为那些警察因为她的长相和新潮的穿着把她当成了“站街角卖货”的小混混,而她根本不是,她不想被警察带到警察局,因为这样会让她的养父母对她失望,甚至会让她被打......

她在警察局留下的所有案底,背后都有一个合理的缘由,但是没人在乎,也没人在听。

那些大人只会自说自话,她的同龄人也觉得她自以为是。

这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所有人的针对。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封闭了自己,因为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敌人。

她开始为自己而战,不择手段,她采取了更加暴力的行为,她更加的愤怒,甚至为了赚钱建立了自己帮派,将大人们对她的指责和诬陷全部付诸于实践,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寄养家庭换了一次又一次,她越来越难安定下来。

一直到她发现新的养父不仅在性/侵她的女儿,还在打她的主意,于是她又一次选择了反抗这个世界,她用射钉枪把他钉在了墙上,为的就是告诉他自己不是逆来顺受的小绵羊。

但这样的做的结果却是被人当成了精神病。

她被医院里的那些护工当做精神病看待,被那些同龄人当做精神病看待,被医生当成精神病看待,被法院的工作人员、警察以及其他所有人当做精神病看待……

当她解释说自己不是精神病时,所有人都回复她“精神病都是这么想的”……

她承认自己脾气不好,也承认自己有的时候会采取暴力行为,但这都是为了做正确的事情。

而那些不敢这么做的人反而诬陷她是精神病!

——她从来不是异类,她只是有些独特。

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委屈的维多利亚抽出她随身携带的手枪,指向瘫坐在沙发上的劳伦斯。

“嘿嘿嘿!听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做出了正确的诊断!”

“正确的诊断?我他妈不是精神病患者!你个混蛋!”维多利亚用枪指着劳伦斯吼道,“你他妈毁了我的人生!”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

“你他妈当然能了!你当初在审讯室里就想惹恼我!为的就是让我在那些条子面前发怒,好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是精神病——一切都是你这个狗操的计划好的!”

“不是这样,帕特里夏……”

“闭上你的狗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只需要你承认,我是个正常人!”维多利亚说道。

劳伦斯向雷蒙德投去求救的视线,而雷蒙德却不为所动:“别看我,幸运的是,我没有见过你,你如果敢像对她那样对我,我当场就会拧断你的脖子。”

劳伦斯面如死灰。

——这两个人脑子都不正常。

他心想。

——我家闯进来了两个暴力犯!

——只能靠自己了!

“帕特里夏,我知道你对我的诊断有疑虑,这很正常,换做是我,我也会心怀疑虑,很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向你解释这一切,我只是被叫来对你进行评估的,评估完成之后,我就得离开,这是规矩,我对你经历的这一切很抱歉,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当时的诊断没有问题。”

“你还在放屁。”

“——你知道你在警察局有多少案底吗?帕特里夏?当时几乎所有的分区警察都认识你,因为你是他们那里的常客,这不是一个正常现象,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Nah,在我看来这挺正常的,”雷蒙德说道,“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随便在街角揪走一个‘卖货’的年轻人,你都能在警局看到他厚如黄页的案底。这不是精神问题,医生,这是制/度性问题,这些年轻人在这个年纪无法接受正确的引导,所以才会走进歧路,这才是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帕特里夏就是这样,而你们总是将其简单归结于个人的精神问题。”

“先生,不管你是谁,心理健康评估是一个专业的问题,光靠我三言两语没办法讲清楚,拜托,请你们放下枪,坐下来,无论你们有着怎样的疑问和不解,我都可以向你们解释清楚,好吗?”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我们不是来听你解释的,劳伦斯,我们只需要一个既定答案,告诉帕特里夏她是个正常人,”雷蒙德晃了晃手枪,“又或者,我在你眉毛中间开个洞,你来选。”

劳伦斯还能怎么办,他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

于是,他无可奈何地说道:“帕特里夏……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你是正常人,好吗?你是正常人,没有病。”

“我就知道!”失控的维多利亚朝劳伦斯吼道,“我就他妈知道!全是你这个混蛋搞的鬼!”

眼瞅着维多利亚的手指搭在了扳机上,眼瞅着枪管朝他贴过来,劳伦斯吓得急忙往靠背上缩,一边缩还一边求饶:“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说了!别杀我!求求你们了!别杀我!”

“夏,你已经听到你想听的了,现在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谈。你是个正常人,就像我一样,所以接下来请你像个正常人一样保持冷静,如果我们需要在他脑袋中间开个洞,我会第一个告诉你,好吗?”

“——你听到他说的了,”维多利亚满脸委屈,“他骗了所有人,我是个正常人,雷,我是正常的!我就知道自己是对的,我从来没有精神疾病,都是那些人想让我觉得我有精神病!我要杀了他!让他为对我做的这些事情付出代价!”

“夏,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正常人,而正常人复仇是讲究步骤的,把枪放下,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听的,我还没得到我想听的。”

换句话说,如果维多利亚现在对着劳伦斯开枪的话,她就不再是正常人了。

维多利亚立刻踩进了雷蒙德为她量身定做的圈套,咬了咬后槽牙,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枪,走到了一边。

“Good,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有两个。”雷蒙德往劳伦斯的身边一坐,但是并没有像帕特里夏那样收起手中的手枪,黑黢黢的枪口依旧指着劳伦斯,“医生,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之前没有帮过我的忙,反而让我的朋友这些年很不好过,我想你欠我们一个道歉,但是道歉只是嘴上说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你要多少钱?”劳伦斯立刻问道。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在劳伦斯看来,雷蒙德和维多利亚就是为了钱来的,在自己面前搞出这样一个戏码,最终目的就是钱。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爱和你这样的人交流,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和钱有关,医生,我们不需要钱,我们已经有很多钱了,根本用不着来打劫一个医生……”雷蒙德晃了晃枪管,吓得劳伦斯瘫在了沙发上,“我们需要的是你的身份,医生,能够随随便便把一个正常人指认成精神病的身份——就像你当初对帕特里夏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