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车驾隐匿于滁州驿站,朱雄英褪去华服,身着靛蓝粗布短打,一枚蒙尘的铜牌悬于腰间,摇身一变成为南京粮行少东家朱大郎。
刘义兴等人率领二十名锦衣卫乔装成脚夫,将御赐龙纹剑精心藏于装潢米袋的夹层之中。
洪武二十三年春,车轮滚滚碾过官道。朱雄英掀开草帘,眼前景象令他心头一震:远处山峦宛如被剃度的头颅,光秃秃的土坡上布满刀砍斧凿的梯田痕迹,几株枯树歪歪斜斜地插在岩缝中,尽显荒凉。
暮春的江淮,湿气裹挟着阵阵霉味扑面而来。
扮作账房先生的太监余贵,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摩挲,突然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呼:“殿下,前方已到临淮县,为何聚集了如此多百姓?”
侍卫统领刘义兴听闻,当即策马靠近,微微转头示意。
齐庆心领神会,朝着前方走去。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一百多名头缠红布的壮汉,挥舞着钉耙、木棍,将数十户衣衫褴褛的百姓逼至断崖边缘。
一位跛脚老汉死死抱住怀中的麻袋,袋口漏出的并非粮食,而是带着新鲜泥土的草根。
“国公府的红契在此!河滩地自古就是常家祖坟山!”领头的土著一脚踹翻试图护住婴儿的妇人,镶金的牙齿间溅出唾沫星子。
齐庆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泛黄契纸的边缘,分明有着户部特供桑皮纸的暗纹,这可是圣上为防止伪造而钦定的官契形制!
人群中,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突然冲了出来,徒手抓住砸向老妇的钉耙,大声喊道:“去年大旱时,你们说荒地无主,哄骗我们烧林开田,如今庄稼刚冒头,你们就来夺地!”
少年话音未落,三根包铁棍已狠狠砸向他的脊梁。齐庆见状,目光投向刘义兴。得到默许后,他衣袖一挥,袖中飞出的铜钱镖精准击断棍头,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然而,短暂的平静后,混乱瞬间爆发。衣衫褴褛的百姓抡起垦荒的鹤嘴锄,朝着红头巾壮汉扑去;壮汉们则从腰间抽出暗藏的牛尾刀,刀刃在烈日下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朱雄英听到动静后匆匆赶来,猛然瞥见崖边的婴儿木车正朝着地上倾斜。
他伸手一指,刘义兴立刻踩着粮车腾空跃起。
就在此时,青石板官道上突然传来如闷雷般的马蹄声。两百铁骑身披凤阳驻军的号衣,横冲直撞而来。
为首的参将李彪,马鞭一卷,勒住了少年的脖颈:“张二狗!你爹上月带头抗捐,被射成筛子,今日你又煽动刁民作乱?”
张二狗双目赤红,一口咬住鞭梢,怒声吼道:“我们移民还有什么可捐的?你们这些本地人就会欺负我们外地的!我们只剩烂命一条,要拿就拿去吧!哼,你们把赈灾的柏木改成国公别院的雕花梁,当我没看见?!”
朱雄英听后,指尖不禁微微发颤。他清晰地记得,三日前在滁州驿站,那个满脸谄媚的凤阳知府献上的治淮奏折里,分明写着“移植古木三千固堤”。
此时,铁骑已开始冲散人群。一位跛脚老汉被战马踏断肋骨,却仍奋力匍匐着,将孙儿紧紧搂在身下。
关键时刻,刘义兴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贴身悬挂的令牌。李彪看清龙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手中的马鞭也不由自主地松脱。
“你、你究竟是何人?”李彪惊恐地问道。
朱雄英走上前来,怒声喝道:“朗朗大明,竟有人如此欺辱百姓!你是何人?担任何官职!”
李彪扬起马鞭,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视一番,傲慢地说道:“我乃凤阳驻军参将李彪!这些百姓无视大明律法,本官前来捉拿!这位公子,莫要多管闲事!”
“他们诬陷我们私垦军屯……”张二狗大声喊道。
李彪挥鞭正要向张二狗抽去,刘义兴一个闪身,夺过了他的马鞭。李彪见状,目眦欲裂:“你们竟敢抢夺大明官员!来人,给我拿下!”
朱雄英冷笑道:“好大的官威!若不是今日撞见,还真以为大明一片光明!今日,本官定要与你好好理论理论!”
刘义兴冷冷地掏出令牌,朝李彪一挥。李彪看清后,喃喃自语道:“羽、羽林左卫!”他心中大惊,这可是应天府才有的编制,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得赶紧回衙门通知!
朱雄英指着李彪,怒斥道:“你且在此,看清楚这些百姓到底犯了何错!”随后,他转头看向张二狗,语气变得温和:“你说,自会有人为你们做主!”
张二狗从裤腰暗袋中摸出半张染血的田契存根,洪武十五年的户部官印上,覆盖着朱笔批注“充作魏国公府别业”,墨迹晕染处还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上月,爹带着乡亲们去凤阳府击鼓鸣冤,按察使却说我们毁谤圣政……娘被拖进地牢前,把这契纸缝进了我的肉里。”
朱雄英心中疑惑不解,伸手示意少年暂停,目光投向人群中躺在地上的老者。
他缓缓走上前,轻轻扶起老者:“您给我们说说,这些官员为何要捉拿你们?”
老者黝黑的手掌捂着腰间,声音颤抖地说道:“俺们是从山西、山东来的编民。本来就不想来,来了之后,依旧要承担赋役。可凤阳的土著百姓,全部赋税和徭役都被免去,享有特权。他们还能用供应皇陵祭祀来代替田赋,丁赋和徭役杂差也比俺们移民少得多!”
在呼啸的风声中,朱雄英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
他想起离京那日,祖父站在奉天殿丹陛上的背影。老人摩挲着《凤阳赋役黄册》,喃喃自语:“标儿总说朕对家乡太苛……”
这时,张二狗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烙着的“僭越逆民”四字,那疤痕因溃烂流脓而狰狞可怖,仿佛活物一般:“朱皇帝说凤阳永免税,可驻军收的‘护陵捐’比赋税还重!去年冬至,魏国公府庄子里的管事带兵圈了河滩地,说我们烧林垦荒犯了《大明律》——可那荒林,分明是他们故意纵火烧的!”
朱雄英怔怔地站在原地,陷入了沉默。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便是封建王朝难以避免的弊端。皇祖父一心想让凤阳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却不料让其他地方的百姓遭受苦难。
这看似善意的政策,究竟是利是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