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许彦铭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来人,中间又给叔叔的办公室打去两个电话无人接听,呼机也没有回应,烦躁的拎着西服在屋里来回踱步,对面两个邮办看着都眼晕。
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刹车声响起,一辆黑色桑塔纳急停在邮电局门口,身穿夹克衫的微胖中年男人下车快步走到门岗交谈了几句后便急匆匆直奔稽查处,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显得愈发稀疏,透着几份可怜和滑稽。
大门被重重推开门板差点儿震掉下来,许彦铭听到声音顿时如释重负,陈志海冲过来一把钳住他的肩膀,满脸着急道:“彦铭,怎么样?合同没事吧。”
许彦铭指向旁边的邮办:“合同被他们拿走了。”
听到这话,陈志海松开手径直走到邮办面前拍着桌子愤怒道:“我们公司自己的职员送合同你们有什么权力扣留?要是耽误了公司生产出货你们承担得起损失吗?我要见你们的领导,归还合同,现在,马上!”
递送海关的文件里合同是必不可少的,而因为涉及到东南亚企业的跨境生意,所以盖章是很麻烦的事情,这份合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晚货轮靠港后第二天就要准备报关,集装箱进入堆场等待排队卸货,如果合同被扣留转邮包至少得耽误三四天的时间,堆场每一天的滞留费都是天文数字,最严重的结果就是工厂因为没有原材料而停工,无法按时出货导致合同违约,这个损失不是他们能承担的。
邮办被气势汹汹的陈志海吼到发懵,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不过显然他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赶紧站起来将两人带到办公室。不过他们还是来晚了,当看着眼前的罚款收据,得知文件已经转邮包拉走入库的时候,陈志海和许彦铭都傻眼了。
谁交的罚款?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许彦铭脑海里,赶紧追问道:“是他!下午交罚款的那个人在哪?”
负责带队稽查的副队长胡元闻言睨了两人一眼无奈道:“那谁知道,这帮水客整日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也是接到举报才及时查抄了这批违规私运的文件,要是能找得到在哪还至于在口岸抓?直接带人过去让他们开门不好吗?”
这两年做私运文件的水客越来越猖獗,整个稽查大队一共就这十几个人,他们是不想查吗?
“你说乜啊!”陈志海气的指着对方厉声喊道,随后掏出身份证和工作证,“马上把合同找出来,否则耽误了我们的正常经营造成损失,我会联系公司法务起诉你们。”
胡元也毫不客气,直接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甩在他面前,指着许彦铭说道,“我们也是依法依规进行处理,他的违法行为也是查实的,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去投诉或者走法律途径,合同已经入库了,明天一早就会安排转运,想要的话现在可以安排人带他们去仓库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就不保证了。”
陈志海闻言虽然生气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合同,不能耽误明天报关,随后跟着稽查的车前往邮电局仓库,然而当仓库大门打开的时候两人如遭雷击般僵硬的杵在原地,直到把头仰起来才能看得见那像山一样的绿色邮包堆尖,眼前少说也得有几万,甚至十几万封!
许彦铭回过神随手捡起一封文件袋瞅了瞅上面的日期,竟然已经是4天前寄出的,顿时心沉到了谷底......
罗湖区邮电局,楚江一大早走进办公室就发现气氛沉闷而尴尬,目光扫过,除了胡元之外其他人都是避之不及。刚坐定,对面的胡元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楚局,有件麻烦事。昨天咱们抓到的两个水客,其中一个出了点儿问题。”
“怎么回事?”楚江闻言两道凌厉的浓眉微蹙,一股阴冷气息瞬间笼罩整个办公室,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大家伙赶紧低头各忙各的。
“是这样的,昨晚那个男的确实不是水客,只是好心帮忙,但因为水客的老板把罚款都交了,我们也就按照流程处理把文件转成邮包安排入库。后来他们公司来人索要合同我就安排带到仓库自己找,昨晚查了一夜咱们仓库三分之一的邮包还没找到,人到现在也没走,我们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你看现在怎么办好?”说到这,胡元脸上也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事确实有点儿麻烦。
“手续有问题吗?”听到这话,楚江抬起头看向他,那凌厉的眼神让胡元心头一颤,赶紧把记录拿过来放到面前,“都是齐全的,执法也没有问题。”
简单翻看后,楚江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那就按照正常流程处理。转运车马上就要入仓了,让他们抓紧离开吧,咱们现在什么情况老胡你是清楚的,仓库万一出现意外整个稽查大队包括你我都得脱衣服。”
楚江抬手拦住要走的胡元,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沉声道:“等等,这段时间违规私运的情况明显越来越多,稽查大队马上会补充新人,你提前做好安排让他们尽快熟悉起来。寄递那边的事情太多我暂时脱不开身,稽查工作你多辛苦,如果有处理不了的随时找我。”
听到楚江的话,胡元脸上立马严肃起来,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只要稽查合规即便是这两个人去投诉亦或者怎么样也不怕,随即唤上两个人直奔仓库。
整个稽查大队对于楚江是又爱又恨又怕,平时见面主动打声招呼就已经是很勇了,生怕被这个阎王盯上什么错处,也只有老资格的胡元能有几分面子。不过当初他也被这个曾经的下属给整怕了,最后用尽办法给送到寄递部门,没想到楚江的作风和能力都相当出彩,深受器重,短短几年就成了自己的领导,胡元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顺利在副局长位置上退休,面对稽查大队的工作强度已经愈发吃力了。
而翻找一夜的许彦铭和陈志海又累又饿没什么力气被架出仓库,望着依旧堆积如山的邮包两人其实早就已经绝望了,最后在对方强硬要求下只得无功而返,车上许彦铭面色平静,只是语气中难掩无奈道:“叔叔,合同查扣是我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我会向总公司说明的。”
“彦铭,这件事你先不要掺和,等公司的通知就行。”陈志海摇摇头,眉头紧皱道,“董事长一直想把负责深圳分公司的赵总调回去,但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所以香港那边始终没有同意,这次合同丢失很可能会成为董事长发难董事会的好机会,所以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么严重吗?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水客丢失合同的问题啊,为什......”许彦铭闻言疑惑道,不过下一秒就清醒过来。
深圳工厂作为总公司生产基地是最大的摇钱树,而主管生产的总经理赵城又是董事会看重的人选之一。当年总公司在东南亚和内地之间选择的时候,身为副总的赵城坚持将工厂搬迁至内地才有了今天快速壮大的机会,然而他和现在的董事长并不是那么和谐,如果继续让赵城在内地做大,那对董事长的位置也就愈发威胁,只有换掉深圳分公司负责人才能彻底坐稳。
这个时候合同丢失正好给了总公司一个借口,损失多少、什么时候止损的权利就在董事长的手里了,而他无意间竟然成为点燃这场争斗的火苗,加速了深圳分公司和总公司的正面对抗,不过无论结局是什么恐怕自己都看不到了。
“这是迟早的,如果赵城被调回香港以我和他的关系也不会幸免,所以有些事情要抓紧了。”说到这,陈志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到他面前:“这是中山一家厂房老板的电话,价格已经谈的差不多了,你抽空过去看看,如果觉得不错我就着手准备合同,如今内地的政策和条件都是最好的机会,再加上去年小平同志的讲话以后,深圳大有可为啊!”
原来叔叔早就考虑自立门户了,许彦铭默默接过名片,心中有数......
从香港匆匆赶回来的黄家盛第一时间就直奔腾隆电器,等他再走进小卖部二楼房间脸色铁青仿佛要吃人一般,头发被风吹的有些散乱,咬牙切齿质问道,“彭飞,送货是你负责的,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你知道被查扣的那个合同值多少钱吗?200万!现在张总不仅要换送货公司,我们还得掏一大笔钱赔偿损失,否则腾隆电器就会拿着合同告咱们,到那时候就完蛋了!扑街!”
此时彭飞也是焦头烂额,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当初腾隆电器和盛飞快运签的合同里写着‘如果因快件丢失、查扣等原因造成腾隆电器损失的,需按照损失合同金额的5%赔偿。’。
虽然这个消息是打电话给黄家盛报喜的时候才得知,不过彭飞并没有放在心上,腾隆电器相比其他工厂价格高出一半,再加上那么大的货量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5%听起来也并不多,大不了费点儿事走远一些的路线保证安全就行了。
彭飞猛咽了一口唾沫慌乱解释道:“家盛哥你听我说,这件事情肯定有问题,蛇口是咱们最安全的一条线,平时只有工商稽查才会去,邮办根本不可能到口岸外直接抓人,这次分明就是奔着我们来的,我怀疑......”
“行了!”黄家盛抬手打断,捋了捋头发不耐烦道,“我不管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事情出了必须先想办法解决,张总已经赶去香港总公司处理合同的问题,他只给我两天时间,如果回来之后拿不到赔偿金我们就等着关门吧!废柴!”
彭飞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背后早已被浸湿,200万的合同5%就是10万!
外面几人听着里屋爆发出的吼声也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见黄家盛怒气冲冲的大步离开,余初六这才探出头看向屋内低声道:“飞哥,没事吧。”
彭飞闻言回过神,简单交代后匆匆赶回出租房,从衣柜最底下拽出一件褪色的牛仔裤,用力撕开屁股上被张小雯缝死的口袋。存折上还剩两万多块,除了这三年打工攒下的之外,大多都是这半年夹带送货赚到的,然而还远远不够赔偿款。
现在的蛇口花园聚集了几千口到深圳的打工仔,早晨上厕所都得排队,小偷也越来越多,有时候嚣张的半夜就敢翻窗偷东西,最近连女人内衣丢的都比以前频繁。
彼时深圳楼市正热,买房送户口,原本彭飞早早看上了深宝花园一套50平方的商品房,决定年底分完钱就和张小雯搬出这间逼仄的出租屋。
他瘫坐在床边眉头紧皱,脸上氤氲色变,手里攥着的存折逐渐变形扭曲,仿佛此刻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