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后周到北宋

公元951年正月的汴梁城还笼罩在残冬的寒意里,郭威站在崇元殿的丹陛上,蟒袍外的赭黄披风被风卷起一角。殿下文武百官的朝靴踩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唯有赵匡胤手按腰间玉带,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三日前,澶州军变时士兵们撕裂黄旗披在他身上的场景还在眼前——那片刺目的明黄,此刻正化作殿顶的琉璃瓦,在残雪反射下晃得人眼疼。

“陛下,”宰相王峻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捧着册宝的手微微颤抖,“刘赟已在宋州就藩,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话音未落,阶下忽然传来韩通的粗嗓门:“陛下登极乃天命所归!末将愿为陛下荡平北汉!”郭威目光扫过人群,看见戴嵩攥紧了腰间刀柄,甲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此人是代州将门之后,其父戴子明正镇守晋州,抵御刘崇的北汉军。

“传旨,”郭威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沙哑,“封柴荣为晋王,领开封尹;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戴嵩为铁骑指挥使……”他顿了顿,想起苏逢吉父子伏诛时溅在宫墙上的血,“北汉刘崇若敢来犯,着戴子明、王彦超即刻起兵,不得有误!”

半月后,戴子明的八百里加急送到汴梁时,郭威正在看柴荣绘制的黄河堤坝图。“陛下,”内侍将蜡丸递上,“晋州急报,北汉刘崇联合契丹,号称十万大军,已围晋州三月!”郭威猛地捏碎蜡丸,纸屑落在地图上的“晋州”二字上。“传赵匡胤!”他霍然起身,案几上的茶杯倾翻,茶水浸透了堤坝图上的朱砂线条,“命他带三万禁军,星夜驰援晋州!告诉戴子明,给我死守!”

晋州城头的积雪早已被血浸透。戴子明拄着长枪,看着城下契丹人的皮室军又一次冲锋。身边的亲军指挥使递过酒囊:“将军,契丹人用抛石机轰塌了西城角!”他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结冰的胡须上凝成冰晶。三个月了,粮食早已耗尽,士兵们只能煮铠甲上的皮革充饥。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戴子明猛地抬头——是南面的尘土!

“是禁军!”亲军指挥使大喊起来。戴子明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看见当先一骑银甲白袍,正是赵匡胤。“戴将军!”赵匡胤策马冲到城下,摘下头盔时,额角的汗水瞬间冻成冰碴,“陛下有旨,命我等内外夹击!”戴子明大笑,声音在寒风中裂成碎片:“好!赵某来得正好!”他转身对城头士兵嘶吼,“开城门!随我杀贼!”

北汉军的阵型在两面夹击下瞬间崩溃。戴子明的长枪挑落契丹将领的头盔,看见对方眼中惊恐的神色。忽然,一支冷箭从斜刺里射来,他侧身避开,却听见身后赵匡胤的闷哼。“赵将军!”他回头时,看见赵匡胤捂住左肩,箭羽穿透了明光铠。“无妨!”赵匡胤拔出箭,鲜血溅在雪地上,“戴将军,追刘崇!”

刘崇逃回太原时,身边只剩千余残兵。他站在城门楼上,看着身后绵延的败兵,想起郭威在澶州黄袍加身的消息,狠狠捶打城楼:“郭威匹夫!我必灭你后周!”城下忽然传来马蹄声,其子刘钧策马奔来,脸上带着惊惶:“父王,代州刺史折德扆降周了!”刘崇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身后的契丹使者冷笑道:“刘公,南朝气盛,北汉恐难……”

“住口!”刘崇拔出佩剑,斩落使者的头颅,“传我命令,拆毁晋祠铜像,熔了铸钱!只要能招兵买马,孤什么都做得出来!”鲜血顺着剑锋滴在城砖上,与未化的积雪混在一起,宛如后周与北汉之间永远无法化解的仇恨。

汴梁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郭威在滋德殿召见赵匡胤时,后者肩上的箭伤已结了痂。“晋州大捷,你与戴子明居功至伟。”郭威递过一杯酒,“但刘崇贼心不死,契丹又虎视眈眈……”他忽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染上几点猩红。赵匡胤急忙上前,却被郭威摆手制止:“不碍事。你可知朕为何重用你?”

“陛下……”赵匡胤低头,看见郭威袍袖下露出的旧伤疤——那是早年在潞州之战留下的。“当年在邺都,”郭威的声音忽然轻了,“你父亲赵弘殷为护朕,被刘知远的人打断了腿。这份恩情,朕不能忘。”他顿了顿,从案下取出一卷兵书,“这是朕多年心得,你拿去看看。还有,”他看着赵匡胤的眼睛,“戴子明老成持重,你要多向他请教。”

公元954年正月,郭威病重的消息传遍汴梁。柴荣跪在寝宫外,听见殿内传来郭威的咳嗽声,以及王峻压低的争执声。“陛下,”王峻的声音透着急切,“赵匡胤掌禁军日久,恐……”“住口!”郭威的声音陡然拔高,“除了他,谁能制衡戴家与藩镇?”柴荣推门而入时,正看见郭威将一枚金镶玉的符节塞给赵匡胤:“此乃先帝赐朕之物,今转赐于你,望你辅佐晋王,保我大周江山!”

郭威驾崩那日,汴梁城飘起了细雨。柴荣在柩前即位,是为周世宗。他召见赵匡胤时,后者正跪在郭威灵前,甲胄未卸。“先帝临终托孤,”柴荣递过一卷诏书,“着你为殿前都点检,总领禁军。”他看着赵匡胤眼中的泪光,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此人“顾视非常,当享天禄”。“朕要亲征北汉,”柴荣忽然说,“你与戴嵩为先锋,戴子明镇守河东,务必一举荡平刘崇!”

高平之战的号角在巴公原响起时,柴荣站在中军的黄罗伞下,看见右军樊爱能部望风而逃。“匹夫安敢如此!”他拔剑欲冲,却被赵匡胤死死拉住:“陛下勿动!末将去去就回!”赵匡胤翻身上马,回头对戴嵩喊道:“戴将军,随我冲阵!”两人一左一右,带领两千亲兵冲向刘崇的中军,马蹄踏碎晨霜,宛如两把利刃劈开北汉军阵。

戴嵩的长枪挑落北汉大将张元徽时,看见对方头盔下露出的白发——那是当年在晋州与他交手的老将。“老匹夫,今日报仇!”他怒吼着,枪尖直取咽喉。忽然,一支响箭从侧翼射来,他侧身避开,却见赵匡胤已杀到刘崇旗下,银枪挑飞了北汉的帅旗。“陛下!”戴嵩回头大喊,看见柴荣正亲自擂鼓,鼓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刘崇逃回太原后,再也没敢南下。柴荣班师回朝时,汴梁百姓夹道欢迎,看见御驾前的赵匡胤与戴嵩并辔而行,盔甲上的血污尚未洗净。“赵将军,”戴嵩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陛下亲冒矢石,实乃社稷之福,但……”他顿了顿,看着赵匡胤肩上那道新添的刀疤,“你我武人,当以忠为本。”

赵匡胤没有说话,只是勒住马缰,望着城楼上新换的“周”字大旗。风吹过他的甲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宛如当年澶州士兵撕裂黄旗的声音。他想起郭威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柴荣擂鼓时的决绝,忽然觉得肩上的铁甲无比沉重。

公元959年,柴荣在北伐途中病重。他召赵匡胤入帐时,窗外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朕恐怕……”柴荣咳嗽着,抓住赵匡胤的手,“燕云十六州……就拜托你了……”他从枕边取出一个锦囊,“此乃密旨,待朕……之后再打开。”赵匡胤接过锦囊,触手冰凉,看见柴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是托付,又似是忧虑。

柴荣驾崩那日,七岁的柴宗训即位。符太后垂帘听政时,看见赵匡胤跪在丹陛下,周身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赵爱卿,”符太后的声音带着颤抖,“先帝托孤,还望你……”“臣遵旨。”赵匡胤叩首,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手中紧握着柴荣留下的锦囊。退朝后,他在偏殿打开锦囊,只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写:“善待柴氏,勿负先帝。”

公元960年正月的汴梁,谣言像雪片般飞舞——契丹联合北汉南下了。赵匡胤率领禁军出征时,路过陈桥驿,忽然被部下黄袍加身。他骑在马上,看着士兵们山呼万岁,想起郭威、柴荣的面容,想起锦囊里的字迹。“罢了,”他叹了口气,拨转马头,“回汴梁!”

大军入城时,戴嵩正带着铁骑马队守在明德门。看见赵匡胤的黄龙旗,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戴嵩,参见陛下。”赵匡胤下马扶起他,看见他鬓角已染霜色:“戴将军,委屈你了。”戴嵩抬头,望着城楼上的“宋”字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忽然想起父亲戴子明在晋州城头说过的话——“乱世之中,忠字最难写。”

宋太祖登基后,杯酒释兵权的那晚,戴嵩站在殿外,听见里面传来杯盏相碰的声音。赵匡胤出来时,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戴将军,你父亲为周室守边多年,朕不会亏待你。”他递过一份告身,“去做个节度使吧,江南的风景不错。”戴嵩接过告身,指尖触到上面的朱砂印,忽然想起高平之战时,赵匡胤替他挡过的那一箭。

公元963年正月,慕容延钊率宋军借道江陵时,高保融的使者正在汴梁进贡。赵匡胤看着地图上的荆南与武平,对赵普说:“借道伐虢,此计如何?”赵普抚须笑道:“陛下神武,高氏必不疑。待南平降,武平孤掌难鸣。”果然,宋军刚过江陵,高保勖就奉表投降。而武平的周保权还在潭州城中,听着张文表叛乱的消息,浑然不知宋军已兵临城下。

戴嵩此时正在潭州城外的宋军营中。他看着城头飘扬的“武平”旗,想起年轻时随父亲征战湖南的岁月。“戴将军,”慕容延钊递过劝降书,“周保权小儿,何必为他卖命?”戴嵩没有接,只是望着远处的岳麓山:“我曾与周行逢有旧,容我进城劝降。”他策马来到城下,看见周保权站在垛口后,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保权贤侄,”戴嵩扬声道,“武平弹丸之地,岂能抗天朝上国?降了吧,保你富贵。”

周保权最终开城投降时,潭州百姓夹道欢迎宋军。戴嵩看着城中熟悉的街巷,想起马楚灭亡时的战火,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慕容延钊拍着他的肩膀:“戴将军,这下江南可定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空——几只大雁正排成“人”字,飞向南方,宛如当年后周与北宋交替时,那些在历史洪流中沉浮的身影。

公元965年,王全斌攻破成都的消息传到汴梁时,赵匡胤正在讲武殿看兵书。他看着后蜀主孟昶的降表,想起花蕊夫人的诗句,忽然对身边的戴嵩说:“当年你父亲守晋州,孟知祥若从西川出兵,后周危矣。”戴嵩躬身道:“陛下天威,非孟氏所能抵挡。”他想起入川时,在剑门栈道看见的蜀兵尸体,那些被宋军砍断的栈道木梁,至今还散落在山谷里。

公元972年,潘美平定南汉的捷报传来时,汴梁正在举办秋社。赵匡胤在玉津园设宴,特意让戴嵩坐在身边。“刘鋹这等暴君,”赵匡胤夹起一块羊排,“竟用毒酒赐臣,真是可笑。”戴嵩举杯道:“陛下神武,四方宾服。”他看着席间穿着南汉服饰的乐工,想起年轻时在岭南见过的象阵,那些被宋军火攻烧得狂奔的战象,曾让南汉的城墙都在震动。

公元975年,曹彬攻破金陵的那晚,戴嵩正在自家花园里修剪松枝。仆人送来快报,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南唐李后主降,国灭”。手中的剪刀“当啷”落地,惊飞了树上的宿鸟。他想起三十年前,在南唐边境与林仁肇对峙的日子,那个被誉为“南唐长城”的将军,最终还是没能守住金陵城。

秋夜的月光透过松枝洒在石桌上,戴嵩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敬向北方。他想起郭威黄袍加身时的决绝,柴荣高平擂鼓时的勇毅,赵匡胤陈桥兵变时的无奈,还有那些在征伐中死去的将士——父亲戴子明、战友赵匡胤、甚至是敌国的刘崇、林仁肇。酒杯中的月光轻轻晃动,宛如历史长河中,那些闪烁又沉寂的瞬间。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戴嵩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落松,望着汴梁城的万家灯火。大宋的江山已然稳固,而他这个从后周走来的老将,也终于可以放下手中的长枪,安享晚年了。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想起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面孔,还有那句在晋州城头回荡了半生的话——“乱世之中,忠字最难写。”

而汴梁城外,黄河依旧奔腾向东,仿佛在诉说着从后周到大宋,那些关于权谋、征伐、忠勇与无奈的往事,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