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芝加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柏油马路在暴雨的冲刷下泛着油亮的黑光。霓虹招牌在雨帘后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如同病人监护仪上跳动的心电图。街道两侧的建筑轮廓在雨中扭曲成嶙峋的鬼影,每隔十分钟,巡逻警车的猩红顶灯便会切开雨幕,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宛如野兽舔舐伤口的低吼。
真冷啊……
我站在公交车站,任由钢针般的雨粒裹挟着北风凿进皮肤,发丝被风雨凝成冰刃,每一次抽打在面颊上,都像是挨了一记带倒刺的耳光。当我数到第七次从鞋底蔓延至膝盖的震颤时,终于看见那两盏昏黄的车灯刺破雨幕。末班车的挡风玻璃后,司机的面容随着颠簸碎成模糊的马赛克。锈蚀的车门张开的瞬间,灌满车厢的暖气里混杂着机油与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我贴着倒数第一排右侧车窗坐下,这个位置能将全车人尽收眼底。那些不自然的肌肉抽动、突然加速的脉搏,或是异能者特有的能量流动,我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察觉,并随时准备跳窗逃离。
车厢里算上司机总共有七个人。前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的后颈有四道新鲜的抓痕,妻子正用美甲抠弄香奈儿包带脱线的锁扣。中间过道的座位上蜷缩着一个青年,他像条被抽干水分的鱼,眼窝深陷,毫无生机,连帽衫袖口露出的手腕布满注射后的淤青。门后边的专属座位上坐着一个画着浓妆的拉丁女人,她手上夹着香烟,正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
最令我注意的是最后一人,她就坐在我的左边。
左边不断飘来香水混合蜂蜡和旧书页的气味。一个穿着伍德兰兹圣心女子高中校服的金发女孩紧贴着车窗,羊毛大衣下露出印着校徽的灰蓝格纹裙边。她正用拇指摩挲着膝头《爱玛》的书脊,僵硬地滑动着手机屏幕,仿佛那是抵挡我视线的盾牌。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白,但我们的距离实在不安全,我必须提防。
“她绝对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简单。”我这么想着。
当我的影子随车身转向掠过她的书本时,她突然像被火燎般抖了下肩膀。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上慌乱滑动,误触的相机快门声在寂静车厢里格外刺耳。我瞥见屏幕里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脸:雨痕扭曲了五官,在忽明忽暗的顶灯下,活像连环画里的怪人。
“对、对不起……”她猛地站起来,怀中的简·奥斯汀作品集哗啦散落在地,夹在书中的借书卡也一并摔了出来。她弯腰手忙脚乱地收拾,捡书时露出的后颈泛着不自然的红。
这里的动静惹得车厢里其他人纷纷侧目。在一众人的目光下,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走道,最终蜷缩在司机后方的座位上。车厢里的人古怪地望了我一眼,仿佛是我做了什么一般。那是看待垃圾的眼神吗?
在外人眼中,我始终蜷缩在阴影线以下。用褪色的卫衣兜帽掩盖瞳孔里的复仇怒火,脖颈保持十五度微倾,这套生存公式精确得如同便利店冰柜的温度。十六七岁的边缘少年大多如此,游荡在城市的角落里,像被揉皱丢弃的烟盒般无人在意。我毫不奇怪,现在的我理应遭受此等对待。
既然女孩已经走远,我这才略微放松下来,注意力也转移到我正乘坐着的这架行将就木的铁壳子上。
这辆末班车浑身上下都是岁月啃噬的伤口。地板接缝处支棱着参差的铁皮,每道划痕里都嵌着不同年月的积灰。引擎每喘振一次,松垮的窗框和蒙皮就跟着哆嗦起来,哐啷作响的节奏里带着股破风箱似的嘶鸣。这坨废铁就不该出现在马路上。
我仿佛窥见幕布后扭曲的饕餮般的狞笑,此刻正是魑魅魍魉啜饮人间欲望的盛宴时辰——他们在鎏金璀璨的琉璃盏中斟满虚妄之液,在觥筹交错中纵情声色,却将人的恻隐之心化作镣铐,锁住羔羊般纯善者的咽喉,任其在荆棘丛生的道德荒原上蹒跚。这般腌臜戏码若搁在从前,我定要握拳击破那猩红帷幕,恨不得将他们的虚伪面具连皮带骨撕碎,掷入业火焚作青烟。
可如今形势已经变了,我必须谨言慎行,时时刻刻注意留下退路。我不太确定我剩下的机会是否足够多,我的预见能力受到了干扰,什么也预测不到,只有一片黑色的雾气遮盖在画面前,摸不透也看不清。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悲观的看,或许不久的未来我将是一具死尸,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但,蜷在暗处的弹簧压得越紧,反弹时就越凶狠。终有一日,所有背叛都会化作钢刃的锋芒,劈开他们亲手浇筑的牢笼。
车窗外,雨势愈发猖狂,豆大的雨点倾泻在车窗玻璃上发出闷响。窗外流动的夜色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霓虹招牌与车灯化作细碎的光斑,如同浸泡在显影液里逐渐融化的底片。倏然掠过的路灯在玻璃上拖出粘稠的残影——仿佛无数双充血的眼瞳——它们随着车身颠簸时隐时现,一种蛰伏在黑暗里的窥视感所带来的恐惧从我的每个毛孔渗入皮肤。我攥紧的手心滑腻不堪,后颈泛起一阵细密的冷汗。
自从被迫逃离工会,我愈发没有安全感。那里曾是我的庇护所,是老会长亲手将我抚养成人,也是我与人类社会建立羁绊的出发地。谁能想到,仅仅因为换了一个会长,昔日的“朋友”便纷纷背弃誓言——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为家人,实则只想榨取我的能力为己谋利,甚至如今企图以我的性命为祭品,换取他们在权力阶梯上更进一步的筹码。我绝不会坐以待毙!这些背叛者必将为他们的贪婪与虚伪付出代价,尤其是那个肮脏的新会长……他连名字都不配被提及。我比谁都清楚,老会长的死绝非意外,而是他精心策划的谋杀。
“怎么回事!”
车身骤然失控,随后爆发出剧烈震颤,仿佛碾过某种障碍物。倚靠车门的拉丁女人失声尖叫。我死死攥住前排椅背,刚才的颠簸让我的额头磕碰了一下,但我顾不上疼痛,只竭力想辨明现在的状况。
“坐稳!别乱动!”司机嘶吼着回应,尾音带着颤抖。
话音未落,整辆车竟如秤砣般倒竖悬空,失重感席卷车厢。我强抑恐惧睁眼探查,骇然发觉——这辆公交竟已冲破护栏,正朝着桥下河面疾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