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光阴,悄然从苍山叠翠的指缝间、无名溪水的低吟中溜走,也将竹舍小院的静谧沉淀为记忆深处的底色。如今,扑面而来的是苍浯城的尘世喧嚣。青石板街道浸润着岁月的包浆,终日回荡着车马辚辚、市井吆喝,空气里混杂着炊烟、汗味、脂粉香、药材的苦辛与小食摊的烟火气,如同一锅永远沸腾的杂烩汤。
城西,“杏林巷”尽头,新悬起一块乌木匾额——“悬壶居”。字迹遒劲,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沧桑古意。匾额下,一个身着素净青色布裙的少女正踮着脚,仔细拂去门框上最后一点浮尘。她约莫十二三岁,身量初成,眉眼如远山含黛,肌肤是山野灵气滋养出的莹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并非常见的深褐或纯黑,而是一种深邃如凝固陈酿的暗红,仿佛沉淀了晚霞最浓烈的一抹余烬。细看之下,那暗红深处似乎还流转着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玄奥纹路,如同最古老卷轴上湮灭的符文,深邃得令人心悸,却又在寻常目光扫过时,只留下一种“这孩子眼睛真特别”的模糊印象。这便是青未晞。她神情专注,动作利落,偶尔向路过的邻里颔首浅笑,脆生生唤一声“伯伯”、“婶婶”,那暗红色的眸子弯起,灵动清澈,将那份深藏的异样巧妙地掩映在少女的温婉之下。
“未晞,新到的石心藤分拣好了?”医馆内传来苍老温和的询问。
“就好,爷爷!”青未晞应声转身,步入“悬壶居”。
医馆内弥漫着令人心安的浓郁药香。临街诊室,旧木诊桌后坐着青时——这便是仙人如今的名讳。深灰布袍依旧洗得发白,身形比六年前更显佝偻单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与斑点,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沉淀着阅尽千帆的睿智与沉静。他手中摩挲着一张边缘磨损的药方,目光却落在药柜旁忙碌的孙女身上。
青未晞正熟练地分拣着麻袋中的药材:翠绿带齿的薄荷、叶背深紫异香的紫苏、根须粗壮沾泥的石菖蒲,还有质地坚实如石的石心藤根块。她的手指灵巧翻飞,拂过薄荷叶时,叶片似乎无意识地舒展得更加鲜翠;拿起紫苏,那独特的香气仿佛在她指尖缭绕得更醇厚;石菖蒲根须上的泥土簌簌而落,露出愈发润泽的本色。这些细微变化浑然天成,如同她呼吸的一部分。她专注的侧脸在药柜的阴影里,那双暗红色的瞳孔在光线变化下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泽,专注时更显深邃,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一丝。
“未晞,”青时放下药方,声音平稳,“石心藤,性味归经如何?所主何症?”
青未晞手上不停,脆声应答,条理清晰:“性温,味苦、涩。归肝、肾经。主筋骨痿弱,跌打损伤,筋断骨折,内腑震荡。强筋健骨,续接断脉。”她掂起一块根块,“这块赤纹密布,质沉如铁,当是五年份老藤,药力甚佳。”她抬起头,暗红色的眸子看向爷爷,带着求证的光。
青时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赞许:“若遇胫骨断裂,皮开肉绽,兼内腑震荡,气滞血瘀者,如何配伍?”
青未晞略一沉吟,思路清晰:“石心藤为君,磨粉外敷。内服辅地脉紫苏三钱,调气血,平内腑;三七粉一钱化瘀止血;痛甚可加制乳香、没药各半钱行气止痛。忌生冷腥发。”她的回答已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医术功底。
“善。”青时眼中欣慰更深,语气却愈发郑重,“医者,首重辨证,次重调和。药如兵卒,君臣佐使,各司其职,调和有道,方能克疾。切记,天赋虽异,根本在‘和’。”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青未晞脸上,尤其在那双暗红色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穿透表象,审视着她体内那日益圆融却也更显磅礴的生命本源。这间“悬壶居”,是他倾尽残存心力为她筑起的堡垒,用医术、仁心与世间道理作砖石,只为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为她多争取一寸安宁之地。然而,看着孙女日渐显露的、几乎惊心动魄的美丽与那份深藏的特质,他心底的忧虑如同藤蔓缠绕——这般容色与天赋,在这凡尘俗世,是福是祸?或许……他目光幽深地掠过角落一个未打开的陈旧木匣,心中已有计较。
午后医馆清寂。阳光透过窗棂,在诊桌上投下慵懒的光斑。青未晞整理着笔墨,拿起一方沉甸甸的深紫色木质镇纸压住药方。镇纸一面光滑,另一面赫然刻着一个繁复深邃如漩涡的星图!当她的指尖无意拂过那古老冰冷的刻痕时,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静电般的麻痒感瞬间从指腹传来,与此同时,她体内沉寂的生命之力也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拨动,与那星图产生了一刹那难以言喻的共鸣。这感觉稍纵即逝。青未晞只当是木纹硌手,并未在意,继续整理药柜。这星图镇纸在她眼中,不过是爷爷众多旧物中一件有些特别的摆设。
然而,这细微的共鸣却如重锤敲在闭目养神的青时心间。他佝偻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浑浊的眼皮掀起一道缝隙,锐利的目光扫过镇纸,又落回孙女毫无所觉的背影。成了!六年潜移默化,让她对这星空道统的核心印记习以为常。她体内之力与星图的共鸣,印证了她的“钥匙”之质。将星图藏于这悬壶济世之地,以仁心为表,以星辰为里,是他能为她留下的最隐秘的遗产与可能的归途。只是……残魂深处力量流逝的枯竭感愈发清晰,如同指间沙。这偷来的尘世光阴,所剩无几了。
夜幕垂落,杏林巷渐静,“悬壶居”内亮起如豆灯火。青未晞坐在灯下,翻阅着泛黄的《百草汇要》,提笔记录。昏黄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与挺翘的鼻尖,那双暗红色的瞳孔在专注时,仿佛吸纳了所有灯火,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静谧之美,惊心动魄,却又因少女的沉静气质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一位来取药的老妇看得有些呆了,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包,口中喃喃:“青老大夫,您这孙女…可真是…画里的仙童也比不上哩…”青时只是淡淡一笑,眼底的忧色却更深了一分。
他坐在对面,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卷描绘星象的旧皮卷,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灯下的青未晞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要将这温暖灯火中的剪影烙入残魂。
“未晞。”他声音很轻。
“嗯?爷爷。”青未晞抬头,暗红色的眸子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温暖而灵动的光,深处那些神秘的纹路仿佛也活了过来,却又在眨眼间隐没于深邃的底色之下。
青时看着她,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今日那镇纸上的星图…摸着可凉?”
“是有些凉,”青未晞不以为意,“花纹很古老精细,爷爷,那是什么星宿啊?看着比书上画的北斗复杂多了。”
“是故人观星留下的轨迹,”青时的声音渺远如从时光深处传来,“藏着些…天地流转的旧事。复杂就对了,大道从来幽微。”他话锋一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灯火,直抵青未晞灵魂深处,“孩子,记住。将来无论遇到多复杂的‘局’,多难解的‘惑’,都要像你辨药识症一样,沉心静气,细察入微,究其本源,顺势而为。莫被浮华所迷,莫被力量所惑。心存仁念,持守本真,便是最亮的那盏灯,能照见归途,渡己渡人。这‘悬壶居’里的每一味药香,每一张药方,这桌上的灯火,都是爷爷为你点的灯。”他的目光扫过那个角落里的旧木匣,又落回孙女绝美却仍带稚气的脸庞上,未尽之言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青未晞感受到话语中的千钧重量。她放下笔,暗红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地望着爷爷:“我记住了,爷爷。沉心静气,细察入微,究其本源,顺势而为。心存仁念,持守本真。我会守着‘悬壶居’,好好行医济世。”她的美丽在承诺中焕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辉。
“好…好孩子…”青时笑了,皱纹舒展如同秋菊。他伸出手,冰冷枯槁的手掌轻轻覆盖在青未晞温热柔软的手背上。窗外,苍浯城的万家灯火与天穹初现的星辰无声交汇。一只枯叶蝶静静栖在“悬壶居”匾额的阴影里,薄翼微颤。医馆内,灯火昏黄,药香氤氲。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窗纸,一个如风中残烛,竭力燃烧着最后的温暖与智慧;一个如暗夜蕴珠,在尘世烟火与古老星辉的交织下,悄然孕育着足以颠覆命运的光芒。青时望着灯火,又望向深邃夜空,残魂归于一片平静的苍凉。这方寸灯火,或许就是他为她点亮的,通往未知归途的第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