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性德

康熙十年(1671年)秋,京城。

九月的天空,飘过丝丝缕缕的白云,微风随意拂过,吹紧了什么,又吹散了什么。头顶那片无比高远的蓝色,让人内心平静,忍不住凝神而思。

皇城之内,紫禁城西,与筒子河相连的一片水域便是南海、中海,再往北是北海、前海、后海和西海。它们与玉泉山的水相连,是京城的龙脉,从古至今被视为风水宝地。这里的寺庙香火不断,王公大臣们在沿岸修府造园。

后海北岸有一座幽静的院落,大门为单檐歇山式屋顶,面阔三间,灰砖八字影壁,油绿色的大门上布满了银光锃亮的门钉,两座石狮屹立门前。这里就是当朝从一品官员、兵部尚书纳兰明珠的府邸。

府邸的东部是个三进院落,规矩而方正。西边有一座月亮门通向花园,月亮门上有块匾额,写着“初见园”三个字,落款是“成德”,字体饱满圆润。

花园里,两棵西府海棠树上结满了澄黄的果实,掩映在绿油油的树叶中。在阳光的照耀和秋风的吹动下,海棠果微微摇曳。

不远处,荡漾着一池秋水,一座攒尖顶六角亭子横跨在池水之上,灰色的檐角高高翘起,“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檐角下的匾额上写着“渌水亭”三个字。亭子连着长长的游廊,颇有江南园林的韵味。院中最亮丽的建筑便是紧邻池水的南楼了。南楼有两层,坐南朝北,面阔五开间,进深三间,宽敞明亮,灰砖红墙,菱纹的窗格,鎏金的纹饰,简洁而又庄重。正门开在一层,面对池水。东边顺着一条倾斜的游廊蜿蜒而上便可到二层。

南楼前,明珠17岁的长子纳兰成德纳兰成德,字容若,后改名纳兰性德。正呆呆地站在两株明开夜合树下出神。

这两株明开夜合树,树干向水面伸展开去,浓密的枝叶在水中留下一片荫凉。夏季它们白天开花,夜晚花合,是当年容若和爱妻卢氏一同栽下的。如今斯人已逝,独留一树残花枯叶。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容若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小厮落照疾步走过来,对容若行了礼,欣喜说道:“今日公子外出时,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大人来府上见了老爷,对公子的诗词大加赞赏,说要把公子推荐给翰林院编修徐乾学大人,老爷听了十分高兴。”

容若轻轻点点头。远处传来一阵鸽哨声,他望向碧空,一群鸽子正在天空下振翅飞过,阳光照在它们洁白的后背上,投映出无限蓬勃的生机。

今年秋闱十分顺利,考中举人,明年就要参加春闱和殿试。入翰林院是他多年的梦想,容若唯愿明年殿试能够榜上有名,有朝一日能以一己之长而名留青史。

时光静静流逝。不知不觉,已是康熙十一年(1672年)初春。容若顺利参加完会试、殿试,在家中等待消息。

这日午后,春光正好,容若坐在南楼窗前写字。落照跑进来禀报,容若的一众好友相约登门。容若大喜,放下笔,提起衣衫快步赶了出去。

来的是姜宸英、严绳孙、陈维崧、秦松龄、朱彝尊几人,都是素日与他交好的汉人士子。容若虽为满人,但他热爱汉人的诗词学问,与他交往的文人雅士以汉人居多,平日常常一起或切磋学问,或吟诗作对,或评议朝政,甚是投缘。

众人知容若殿试后赋闲在家,特来探望。进门后,他们也不见外,说要先去赏花,就径直奔花园中的西府海棠而去。此时西府海棠正开得烂漫,远望如同一片片粉色祥云,尽现春光的明媚。走到近前看得更真切,花瓣一半嫣红一半洁白,花朵开得茂盛饱满,坠满枝头。微风吹过,轻飘飘洒下一片花雨,留下一阵悠淡的清香。一丛一丛的丁香也在盛开,白色的小花朵团团簇拥在一起,轻风吹拂下如同涌动的雪涛,与西府海棠争香。人人都要对这些春花品评一番,园子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一会儿,又有人提议去观鱼,大家便簇拥着来到渌水亭。容若命落照拿上好的蒙顶茶来,再加上一壶好酒和厨房新做的点心。

姜宸英泡茶向来老练稳重。热水从细嘴铜壶里滚滚流出,散开一缕淡淡的氤氲水汽,随即消失在飘着海棠香的空气中。等了半刻的工夫,他才用茶勺分别盛了半匙茶叶在每个茶盏中,又拿起茶壶,向茶盏中注入开水。茶叶在杯盏内翻滚着,清香阵阵,久凝不散。眨眼间,众人面前都各有了一盏金色的茶汤。

姜宸英本是汉族的世家公子,虽不大富大贵,但是日子清净悠闲。他平日里对茶道极有研究,最推崇陆羽“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的潇洒。

“这蒙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白居易有诗曰:‘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黎阳王也有诗赞曰:‘闻道蒙山风味佳,洞天深处饱烟霞。冰绡剪碎先春叶,石髓香黏绝品花。蟹眼不须煎活水,酪奴何敢问新芽。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陆圣未将其列入《茶经》第一茶,实为一大憾事!”

“贤弟,这茶汤清爽,回味又极甘甜,不知这水可是山泉水?”严绳孙向容若问道。

“荪友兄果然见多识广!小弟上月往西山寻胜,见山林中有清泉,流过一片冷杉林,泉水清冽甘甜,小弟回府后时常记挂。几日前,便让落照再去运回几坛,埋于海棠树下,兄台若喜欢,可带回去品尝。”

“常言道,‘扬子江心水,蒙顶山上茶’,不想这西山清泉水与蒙顶茶如此般配。我等便不费事带回了,只是今后少不得常到府上叨扰。”

谈笑间,浙西词人朱彝尊提议联句。在场的皆为文人雅士,平日里最爱吟诗作对,众人听说都连声附和。

“眼下春光旖旎,不如以春色为题作联句诗,各位意下如何?”说话的陈维崧是阳羡词派的开创者,词风以豪放著称,众人推他出首句。陈维崧想了一下,脱口而出:“出郭寻春春已阑。”

“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起身便续。他十年前便被罢了官,在无锡是闲人一个,看尽人间沉浮,吟的诗、作的对都更为老道。

“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接道。

坐在角落里的姜宸英对道:“并马未需愁路远。”

这倒是一个难句了。骑着马,无须为路途遥远而担忧,看似前程似锦,但那“路远”却又显得扑朔迷离起来。作词向来稳重的朱彝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道:“看花且莫放杯闲。”

那本是一句表达及时行乐的诗,不知为何,容若竟从中读出些许伤感来,起身接道:“人生别易会常难。”

“好句!贤弟乃情深义重之人!”

“小弟与各位仁兄乃莫逆之交,难得如此投契。小弟不久前殿试,如此逍遥时光恐将一去不回。”

容若与大部分满洲子弟不同,交到的朋友多为汉家子弟,游山玩水之余也经常谈经论道,令容若愈加觉得高山流水觅知音是件十分难得的事。他的这些朋友,大多仕途不顺,容若便常常请客作东,又爱仗义疏财,谁有难事他都主动相帮。

“听闻贤弟在编纂《渌水亭杂识》,可否一阅?”陈维崧近日正在编纂新的诗集,前段时间听说了容若的《渌水亭杂识》,心下好奇,想要一睹真容。

容若便招呼众人随他一同沿着游廊来到南楼二层,请众人在窗前落座,转身从阁橱中取出一本黛蓝色棉布封面的书卷来。姜宸英轻轻翻开,书页中隐隐透出淡淡的墨香和花香,书卷的扉页上用漂亮的正楷书写着: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西曛。


“渌水亭在贤弟笔下,有悠然世外之韵味!”

“贤弟,此书纸张怎如此别致?尚有淡淡花香!”

“前两日西府海棠初绽,小弟摘了几朵花苞夹于书页内,昨日方取出。初春时花将开未开,香气并不馥郁,多些时日便清淡如斯了。兄台实为懂花之人。”

容若正准备将搜读经史过程中的见闻整理成文,收录进《渌水亭杂识》,包含天文、地理、历史等,第一册即将完成。这些朋友一见都分外喜欢,忍不住纷纷阅读和品评起来。

春风吹起浸着海棠香的柔软宣纸,又吹得树上绿叶沙沙作响。已是黄昏时分,南楼一室暖光。

几日后,有宫使来府上通告,容若顺利通过殿试,一举考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皇上召他进宫。

容若被领进了东华门,这是十八岁的容若第一次来到紫禁城,眼中所见红墙金瓦、巍巍宫阙,如此庄严肃穆,恢宏大气。沿着一条长长的道路走了很久,又进景运门,终于来到一座大门前。大门为单檐歇山式黄琉璃瓦顶,绘有金龙和玺彩画,上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乾清门”。容若心想,原来这里就是皇上御门听政的地方。乾清门设有三个门,内廷太监带着容若从右门进入,眼前一条长长的汉白玉高台甬道通向远处一座建筑,重檐庑式琉璃瓦顶,面阔至少九间,高大巍峨,庄重宏伟。那一定是康熙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了。

乾清门早有内廷太监等候。他下了台阶,却并没有领容若去乾清宫,而是继续西行,一片空场展现在眼前。空场四周一圈箭靶,角落还有个亭子。空场后是一间西庑房,坐南朝北,旁边栽种着高大的桧柏。内廷太监说,这里原来是皇上的书房,皇上从幼年起便在此处读书习字,书房前的空场是当年太皇太后为皇上特意准备的练习骑射的场所。

容若猛然想起,是了,此地一定是三年前皇上和一众布库少年智擒鳌拜的地方。

当年,为了避免出现顺治初年多尔衮一人摄政专权的情形,孝庄皇太后和顺治皇帝决定不由皇族宗亲中的长辈摄政,而是为康熙钦定了四大辅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不料时间久了,四大辅臣互相倾轧、争权夺势,最终索尼病死,苏克萨哈被鳌拜诛杀,遏必隆明哲保身,权力集中在鳌拜一人身上。

鳌拜年轻时被称为满洲第一勇士,曾追随皇太极南征北战,晚年却翦除异己,为害朝廷。为了除掉鳌拜,年轻的康熙暗中从八旗子弟中挑选了二十几个身强力壮又机智聪慧的布库少年,由索尼的次子索额图为首,每日在书房外的空场上摔跤练拳。鳌拜进出乾清宫常常看到这群少年,有时他们就在鳌拜身边扭打成一团,鳌拜也习以为常。

见时机成熟,康熙召鳌拜入宫议事。这是一个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布库少年们和往常一样摔跤滚打,见鳌拜经过也不退让。鳌拜正欲呵斥,少年们突然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鳌拜虽为满洲第一勇士,奈何这些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鳌拜手脚被众人扭住,任凭他怎样挣扎也挣脱不开。鳌拜就这样被擒获了。

康熙本欲将鳌拜处死,但鳌拜袒露出后背上几十条伤疤,哭诉着自己对爱新觉罗家族的忠诚,康熙皇帝心软了下来,将议政诸王合议的死刑改为终身囚禁。曾经权倾天下的鳌拜,不久便在府邸郁郁而终。

如今,用虎、豹、熊皮制成的兽形靶依然屹立在空场四周。昔日的书房静静伫立,显得厚重、巍峨。布库少年苦练武艺的喧闹声仿佛犹在耳边回响,容若想象着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

“纳兰公子,这边请。皇上今日去了造办处,就在养心殿召见公子。”太监的声音把容若拉回到现实。他赶忙收敛思绪,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加快了脚步。

内廷太监领容若出了月华门,又进了对面的遵义门。没几步右手边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巨大院落,门口有一对铜狮,庑殿式门楼,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一片,绿色的琉璃照壁上装饰着鹭鸶卧莲盒子,整座门既精美又大气。

令容若吃惊的是,养心殿前,竟有两株和家里一样的西府海棠,只是枝叶更茂密,树木更高大,已经高过屋顶的金黄琉璃瓦了。养心殿正中设地平宝座,宝座后有一山水屏风,屏风后设书格。旁边摆着一座两层紫檀木中式阁楼形滴漏。太监领容若进了西侧的隔扇门,穿过一个过道后进了另一扇隔扇门,这便是西暖阁了。容若看到西暖阁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摊着一张图,上书“坤舆全图”四字。桌上有个开光山水人物画笔筒,还有一个赭红色珐琅五彩四季花盖碗,屋中留有茶的余香,既有绿茶之清香,又有乌龙茶之甘醇,容若识得那是福建武夷山岩顶新茶的气味。

北侧靠墙是一个檀香木书架,康熙皇帝背对着门,正站在书架边看书。书架中间整齐地摆满了典籍,因经常被翻阅,书角都已经微微翘起。旁边摆了一对青花龙纹瓶,别无他物。

容若低下头,叩首行礼。

“平身吧。”康熙的声音十分好听,柔和而又充满了朝气。他放下书,转过身,缓缓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康熙身着一身宝蓝色常服袍,年龄与容若相仿,面庞俊朗、眉目清秀,身材虽然略显瘦削,却颀长英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眼睛里仿佛跃动着智慧和火一般的热情,不难想象出他当年智擒鳌拜的果敢与威风。

“你便是兵部尚书明珠的长子?”

“启禀皇上,正是。”

“你的祖姓是?”

“祖姓叶赫那拉。”

叶赫那拉!屋子里突然静得出奇,养心殿里的滴漏沙沙地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康熙陷入了沉思。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其妹便是嫁与太祖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自己的曾祖母。为争夺疆土叶赫部与太祖反目,金台石投靠了明军。天命四年(1619年),金台石战败自焚而亡。此后他的儿子尼雅哈率叶赫部投降。想来尼雅哈便是明珠的父亲、容若的祖父。爱新觉罗家族与叶赫一族虽有前仇,却又血脉相连,这其中的关联难以割断。如今大清一统天下,别说叶赫部,便是汉人,皆为大清子民,怎能没有容人之心?何况大清根基未稳,明朝反清势力犹存,对于同宗同族的叶赫部,更需要摒弃前嫌。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容若来。这位人们口中的才子身着天青色棉布长衫,体态清瘦,面容俊逸,翩翩若仙,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和不卑不亢的风骨。看到大清才子有如此风貌,康熙甚是欢喜。

“朕听闻你至纯至孝,你阿玛生病时,你侍疾在侧几日几夜衣不解带。”

容若没想到皇上这样说,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也听说过,今年年初,皇上陪同太皇太后巡幸赤城汤泉,过八达岭时,皇上从山脚下一路亲扶慈辇,步行上山下山。

“朕几日前才看过你的策论,文笔不俗,见解独到,果然是治国良才。”

按照规矩,皇上只会阅读一甲三名所作文章,皇上特意找自己的文章来阅读,容若感到意外。

“成德不才,承蒙皇上厚爱,深感荣幸。”

康熙微微一笑。这纳兰成德尚无官职,却不似其他人一样自称“奴才”,想来是读书人的清高。

“朕听徐乾学说起你,也读过你的《侧帽词》,诗词学问有如此造诣,实属不易。你虽出身官宦之家,却无世家子弟骄纵之气,潜心向学,难能可贵。”

“皇上过奖了。”

“朕自幼便爱读书,熟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必使字字成诵方肯罢休,从来不敢自欺,夜里读书常至夜半。那时教我读写者有张姓、林姓两位内侍,俱系前明喜爱读书之人。朕欲推广儒学,融合满汉。唯如此,才可保我大清基业永固,四海安定,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

“成德谨记皇上教诲,愿以平生所学回报圣恩。”

“下月,朕钦选翰林庶吉士,朕知你期待入选。先莫急。你且看这图,可识得否?”

“成德不识。”

“此乃南怀仁所制坤舆全图设计草图,尚未完成。大千世界,浩瀚乾坤,此图让朕大开眼界。朕正跟随南怀仁学习算术、天文、解剖,以及希腊文。”康熙沉思了一会儿,“我大清基业未稳,百业待兴,更需兼具文韬武略、学识见识之人才。朕荷天眷佑,嗣缵弘基,夙夜孜孜,期登上理。今读你所作策对,又见你人品,甚为喜欢。你可愿时时伴朕左右?”

容若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入翰林院是自己的期望,但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散馆时最优秀之人也只能成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职。康熙皇帝给自己指了另一条路,这是只有满族世家公子才有可能达成的愿望——作为侍卫常伴君侧。前有遏必隆,今有索额图以及自己的阿玛,均以侍卫身份进入仕途,官至领侍卫内大臣,鳌拜也曾做过领侍卫内大臣,他们借此而成为朝廷重臣。

容若迟疑了,一边是自己的梦想,一边是皇上、阿玛等人的期望,该如何选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南书房前的那片空场。看着年轻的康熙皇帝那热切诚恳的目光和无比坚定的表情,他感到一股热血在胸中沸腾,哪一个读书人没有济世报国的热望呢。容若深深叩首谢恩。

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封纳兰成德三等侍卫清代武官职,正五品。,赐白银五百两。”

康熙十二年(1673年),夏天的京城。夜晚的阵阵微风带走了白日的暑热。

容若连续三日没有回府。终于,这晚他疲惫地回到后海的府邸。虽然连日劳累,却并无睡意,容若命落照拿了酒来,一个人慢慢踱到南楼前。美好的夏夜,一轮圆月遥挂中天,将环绕的彩云染上一层红晕。月光洒在池塘里,荷花都入睡了,只留荷叶的剪影在风中微微摇曳,蛐蛐轻声鸣叫,偶尔响起一两声蛙声。月光将容若头顶的海棠树影投射到旁边的石凳上。

容若身后响起稳健的脚步声,接着便传来纳兰明珠的声音:“容若,你三日未归,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额娘甚是担心。”

“阿玛还未歇息?孩儿让您和额娘惦念了。”容若向明珠行礼,“圣上连日不眠不休,孩儿与曹寅公子一直伴驾左右。”

“圣上可是为吴三桂请求撤藩之事烦忧?”

“正是。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势力强大,各自为政,圈占土地,掠卖人口。昨夜圣上还说:天下财富半耗于三藩也!”

“圣上所言极是!仅吴三桂所管辖之云南,每年支出库银九百万两。不仅如此,这三人设立税卡,私行铸钱!吴三桂竟派亲信到他省任职,美其名曰‘西选’,西选之官几满天下。此贼散财结士,人人得其死力,专制滇中十余年。尚可喜、耿精忠虽未如此嚣张,却也大权在握,威胁朝廷。”

“阿玛,此次满朝文武多反对撤藩,称撤藩必会导致政局不稳。”

“哼!”纳兰明珠冷哼一声,“一派胡言。吴三桂横征暴敛,随意搜刮民脂民膏,实乃云南恶霸,不可不除!为父明日便联合户部尚书米思翰,上书朝廷,请求圣上撤藩。”

“阿玛明鉴!依孩儿所见,圣上确有撤藩之决心。圣上曾言‘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孩儿亦支持圣上撤藩,只是如此一来,大清又将陷于战乱,百姓流离,兵士别离妻子,牺牲性命。一想到此,孩儿心中便难过。”

“容若,为父知道,你性情仁厚,但此话万不可在圣上面前提起。三藩多留一日,大清便少一分安宁。此时不决断,将来大清恐基业难保,惟先发制人方可占得先机。圣上平定三藩,定可成就一番伟业,为父看得出,圣上心意已决。明日朝堂之上,为父定会禀明圣上,力主撤藩。”

明珠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微风吹过,一片海棠树叶翻转着落下,消失在廊阶下的黑暗之中。


紫禁城内,康熙同样难以入眠。乾清宫外月朗星稀,万籁俱寂,他索性披衣下床,静静地走到屋外。

亲政伊始,康熙便将三藩、治河与漕运三件大事书写悬于宫中柱上,其中又以三藩最为紧要。

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耿继茂父、耿精忠祖父。为顺治年间所封云南、广东和福建三地藩王,当年率军南征,平定南明政权和农民军余部,曾为大清一统中原立下汗马功劳。但如今三藩势力极度膨胀,专制一方,特别是吴三桂拥兵自重,如不根除,日后恐为一大祸患。康熙自幼熟读史书,知道唐朝繁华两百多年最终衰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藩镇割据。

康熙为了慢慢削减吴三桂的势力,收缴了平西大将军印,并裁减了云南绿旗兵。此事引起了吴三桂的警觉。吴三桂上了一道奏疏,声称患眼疾,请求辞去云贵两省事务。他一面上书试探,一面却又暗中派亲信党羽施压。他没有想到,康熙果真顺势解除了他总管云贵和“西选”的特权。之后便发生了南明遗臣查云龙游说吴三桂反清之事,康熙不由得忧心忡忡。

不久,尚可喜上书朝廷,表示想回辽东老家养老,请准撤藩。康熙大喜,立即允准。几日前,吴三桂也上了一道奏疏,请求撤藩。康熙已把谕旨拟好,却未料到,撤藩一事在尚可喜身上没有遇到任何反对,轮到吴三桂时竟在朝中掀起大的波澜。

满朝文武除明珠、米思翰二人力主撤藩以外,以大学士图海、索额图为首的其他重臣都不愿与吴三桂为敌。

已是四更了,康熙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奉先殿。更声远远传来,之后四周是更深的寂静,又增添了夜晚的一丝凉意。康熙轻轻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袍。奉先殿里供奉着大清列祖列宗的牌位,康熙想,定是撤藩之事难以决断,所以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吧。

大清太祖努尔哈赤,二十五岁起兵统一女真各部,后平定关东,建立后金,割据辽东,建元天命,攻下明朝在辽七十余城。太宗皇太极,能征善战,在盛京称帝后,征服李氏朝鲜,生擒明将洪承畴,大败明朝关外精锐。皇考世祖福临,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他招降弭乱,重用汉臣,屯田垦荒,整顿吏治,在皇考治下,大清除东南沿海悉数统一。康熙自幼受皇祖母悉心教导,常听皇祖母讲起大清历代帝王的功绩,立志成为有为明君,从幼年起便勤奋耕读、苦练骑射,亲政以来所有的政务都亲自过问,所有的决定都反复推断,生怕走错一步。康熙望向深邃广阔的夜空。先祖英灵在上,换作你们,会怎样决断呢?

夜更深了。突然间刮起了一阵狂风,一片浓云飘过,遮挡住月亮的光芒。一只橙眼黑猫从草丛里跳出来,惊起枝头的一只乌鸦,嘶叫着冲向夜空。

几日后,康熙顶住压力,允准吴三桂撤藩。不久,耿精忠上奏请求撤藩。康熙同样应准。十二月,吴三桂首先举旗反清,从云贵起兵,占领湖南,进而占领四川,数月攻陷六省。耿精忠在福建起兵,尚可喜被其子尚之信胁迫在广东起兵。广西孙延龄和陕西王辅臣也起兵响应。面对如此危局和朝廷一片反对之声,年轻的康熙皇帝并没有被吓住,指挥若定,先杀了留居京师的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以示决心。他大胆重用汉将,并对三藩实行分化政策,一方面坚决打击吴三桂,另一方面招抚耿精忠和尚之信。历经八年,三藩之乱终告平息。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一月,晴空万里,北风凛冽。午门吱呀呀缓缓打开,一队精兵排列整齐,气宇轩昂地鱼贯而出,彩旗在风中发出啪啪的声响,混杂在兵士整齐的步伐和清脆的马蹄声里。

容若骑坐在一匹白色高头战马上,身披甲衣,戴着护肩,前胸佩有铁制护心镜,甲衣下是天青色蟒皮袍,蟒袍上的镶金蟒纹与海水江崖若隐若现。

八年过去,曾经的那个翩翩少年已经蓄起了胡须,面庞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风霜,眉眼间更多了谦逊和善,即使穿着武官服,依然显得儒雅高贵。

容若身后,是康熙皇帝的车驾。

康熙身穿紫貂皮端罩,下摆露出油绿色云龙纹暗花锦缎行服袍,在车驾内端然而坐。他幼年便养成了自律的习惯,即使一人独处,也会坐姿端正,行为有度。此时的康熙皇帝已近而立之年,皮肤黝黑,肩宽背阔。虽然每日忙于政务,但他不敢忘记祖先的传统,每年都去木兰围场打猎,坚持骑射。长期的磨炼使得他身形健硕,英姿飒爽,比八年前更加成熟坚定,神采飞扬。

距第一次前往盛京祭祖,已经十一年了。如今平定三藩,康熙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是时候前往盛京告慰先祖了。

几万人马浩浩荡荡,旌旗飘扬,缓缓向北而去。

一出皇城,沿途的树渐渐多了起来。槐树没有了叶子,黑褐色的树干变得一身轻松,向天上高高地伸展,蔓延出无数枝丫,在天空中形成一道道轮廓清晰的剪影。榆树的枝杈向四周散开来,因为太过细小,远看如烟似雾,朦胧柔和。枣树光秃的树干像是舞动的长袖在空中定住,形态恣意而秀媚。容若骑在马上,看着这晴空下的冬日景致,便不觉得路途遥远枯燥了。

如今的容若已升任一等侍卫。在这八年里,他多次出行塞外,但扈驾东巡还是第一次。

只两日,沿途所见便已到处是绵延的群山,山石嶙峋,气势巍峨,容若内心也变得舒阔起来。最近几年,他常怀有忧思,不自觉喟叹,睡眠也浅了许多。前些日子整理诗集,发现最近大半诗词都是深夜惊醒后无法入睡写就的。只有偶尔休沐时顾贞观拉他去京郊一游,他才会感到身心愉悦。现在面对这壮丽的山峦,容若深深地吸几口清凉的空气,感觉神思清爽了许多。

不几日,队伍便已到达山海关。

再往北便是关外了。离京时,天气虽然寒冷,但持续几日都有暖阳,让人觉得春天马上就要到了。而山海关则完全是一片冬日景象,满山枯草,天寒地冻,雾气氤氲,沾在衣服上就结成霜,更加觉得冰寒彻骨。

入夜,康熙皇帝在驿站歇息,容若安排好侍卫值岗,又在周围细细查看了一番,这才往自己营帐中走去。

容若穿上了猞猁狲镶豹皮端罩和厚底靴,仍觉得寒冷难耐。此时天空下起了细密的雪,像盐粒,又像极细小的冰碴儿,落在帐上发出沙沙声,却又马上被北风吹得没了踪影。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千万堆营帐的灯火温暖了山坳里黢黑的夜晚。容若掸了掸身上的雪花,掀起帘子进到帐中。

营帐内炭火烧得很旺。容若脱下端罩,放在小木凳上。又脱下靴子,搁在炭盆边烤着。他沏上一杯茶,双手捧着,慢慢地啜饮起来。连日行进,那些步行的兵士没有端罩,没有皮袍,没有棉靴,只穿一层棉衣御寒怕是很冷吧。容若想到这里,连忙唤自己帐外站岗的兵士进来暖暖身子。

每每感受到路途的艰辛,容若都更能体会兵士之苦。每每想念后海府邸的温暖时,他便更加理解兵士的思乡之情。当年皇上下令平定三藩之乱,他为皇上的英勇果决而高兴,却也在黑夜里默默为普通兵士的命运流泪。为此他写下十数首《记征人语》:“列幕平沙夜寂寥,楚云燕月两迢迢。征人自是无归梦,却枕兜鍪卧听潮。”“一曲金笳客泪垂,铁衣闲却卧斜晖。衡阳十月南来雁,不待征人尽北归。”……

夜深了,外面北风呼号。

容若依然没有睡意,便披衣起身,点燃蜡烛,铺开纸,略一凝神,提笔写下一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容若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后海北岸的花园里,是不是已能寻得春的痕迹。

出关之后,一行人到达热河,在行宫稍作休整,便继续北行。不久,圣驾便到达盛京。

天命十年(1625年),太祖努尔哈赤迁都沈阳。天聪八年(1634年),太宗皇太极将其更名为盛京。顺治元年(1644年)大清迁都关内,盛京便成为留都,内有福陵、昭陵两座皇陵。康熙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这两座皇陵祭拜太祖和太宗。

奉天府早得到消息,已恭候多日。康熙亲政以来,擒鳌拜,平三藩,北巡塞外,整顿吏治,威望日盛。如今他十一年来再次东巡祭祖,奉天府自然是丝毫不敢怠慢。

盛京行宫,已是夕阳西下,大政殿的重檐六角攒尖式屋顶上金光灿灿。康熙缓步走到台阶上,容若跟在他身后。晚照正好,胭脂色的火烧云一层一层地徐徐铺开。暮色犹如氤氲水汽,无声地流溢过飞檐的殿宇、高耸的亭台。宫墙上一片静谧,殿内也是静水般无声。独留斜阳照耀着巍巍宫阙,流光溢彩。光和影夹带着旧都的王气,笼罩着昔日的宫城。


拔地蛟龙宅,当关虎豹城。

山连长白秀,江入混同清。

庙社灵风肃,豪强右族更。

明明开创业,休拟作陪京。


第二日是钦天监选中的黄道吉日,众人天不亮便起身沐浴更衣。

福陵坐落在盛京东边的群山之中,被长青的松柏掩映。御道早已铺好,从山脚下直达陵寝前。康熙身穿一件明黄色缎织金龙貂皮边皮朝袍,前胸一条立龙十分显眼,威严庄重,前襟两条行龙,左右肩各有一条行龙,间以五色云、福寿纹,下幅八宝立水,脚上则穿着一双黄色云缎缉米珠绣朝靴,一步一步走上一百零八级石阶。他的身后跟着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随行侍卫。隆恩殿前,祭案上摆有爵三件、帛四件。众人在院中垂手肃立,寺内鸦雀无声。

“影入松楸仙仗远,香升俎豆晓云开。”皇上庄严行大飨礼,焚楮帛,读文致祭,礼成。一时间钟鼓齐鸣。

盛京仍旧很冷,康熙却站得笔直。他只留容若一人,陪着他进隆恩殿内。

这里是福陵的享殿,悬挂着大清太祖努尔哈赤和皇后叶赫那拉氏的画像。康熙默默地跪下,望着太祖的画像说道:“太祖英灵在上,四世孙玄烨特来敬拜。我大清耗时八年,平定三藩之乱,保南境太平。此乃先祖英灵庇佑,玄烨感佩于心!此次东巡,一为告慰祖上英灵,二为考察我大清东北边境,以图我大清疆土永固。愿太祖英灵知晓玄烨之心,庇护我大清寰海镜清,永世昌盛。”

容若默默望向孝慈高皇后的画像,他是叶赫部的后人,与爱新觉罗一族血脉相连,他和康熙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此时看着康熙的背影,容若竟忘记了自己是臣下,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手足亲情来。

第二日,康熙又往盛京以北十里祭拜过清太宗皇太极的昭陵。第三日,便率领几万随从,继续向东北行进,先去祭拜永陵,再继续东行视察吉林乌喇。不过几日,便到了永陵的群山脚下。

容若第一次看见白山黑水中的“白山”,不禁为其纯粹所折服。虽然已近三月,但东北是酷寒之地,熬过一冬,背阴面的山上仍然覆满了白雪,阳面也刚刚开始融化,在山脚下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溪,涓涓流向东方。容若很久没有看见过这么清澈的水了,它是这样有生命力,在乡野荒山之中欢快地流动。

内侍捡了几根树枝生起火来,康熙从车驾上下来,正打算去烤烤火,忽然远处灌木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这永陵周围几百里都封了山,不准外人进入,此时若有人藏在灌木丛里,定是要行刺皇上。容若警觉起来,挡在康熙前面,弯弓搭箭,紧盯着灌木丛。就在那灌木里扑棱一声发出响动时,容若的箭如同闪电般射出,在空中呼啸而过,直插入灌木丛中。与此同时,一支箭从容若身后射出,带过一阵凌厉的风。容若回头一看,康熙手中也握着一张弓。

不一会儿,两个去查看的侍卫跑了过来,抬着一只被射中的狍子。两支箭竟是齐齐射中狍子的颈部。“纳兰侍卫好箭法!”“皇上好箭法!”二人同时脱口而出,君臣相视一笑。只见那狍子毛油光水滑,肚子上的肉一层堆着一层,无论肉质、毛质都是上乘。内侍躬身对康熙说道:“今日万岁爷不如就烤狍子肉吃吧!”

“此行既是祭祖,衣食住行也应效仿祖宗规制。当年太祖在关外,每一餐大抵都是这样,先猎些野味,再烤一把火,半生半熟地吃几口肉。八旗子弟,无一例外。朕作为爱新觉罗的后代,也应体会先祖打天下之不易。”

当年行军打仗之时口粮不够,好在东北密林里野味不少,将士们射杀野兔、狍子、山雀等动物,再烧一把火烤着吃。由于长期吃不到盐,早年间不少八旗子弟浑身浮肿。后来,大清皇帝每年都要选几天,满朝文武皆不食盐,只吃些水煮野味,以此感怀祖先的不易。

见同行的皇太子胤礽过来请安,康熙便脱掉皮袍,拿起刀,亲自示范收拾猎物。放了一整碗血后,康熙把刀尖插进狍子后腿里,一刀划开,沿着皮毛的纹路割下了狍子皮,又将狍子肉切成一块一块。看着康熙动作娴熟地收拾猎物,容若想起了上次出巡塞外的经历。康熙吃到喀尔喀草原的羊肉后,赞叹味道甚是鲜美,当时就叫人又送来一只,亲手将羊肉剔骨、分块装盒,命人即刻送回京城给太皇太后品尝。现在看着众人惊讶和敬佩的神情,容若不禁微微摇头一笑,对于皇上的亲力亲为他早已习惯了。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他知道皇上一向勤勉好学,不仅长于渔猎,而且熟谙农桑。几年前的夏日,他陪皇上到丰泽园巡行。康熙看到一株稻穗高于其他,果实坚好,便命人收藏,第二年亲手栽种,果然这粒稻种先熟,而且米色微红,颗粒细长饱满。他便命人在京城和热河广泛栽培,并欲推广到江南。

篝火之上,狍子肉已经发出嗞嗞的声音,往外冒着油。康熙皇帝兴致勃勃地尝了狍子肝以及两小块臀肉后,便放下铜箸,命人将它分与周围众人,笑着说道:“先祖曾说,食不过三。即使华堂盛宴,亦应懂得节制。朕自幼体弱多病,如今身体强健,皆因饮食有度。”

午后,一队人马继续浩浩荡荡前行,翻过一座山头,容若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美景惊呆了。对面的山脉有十二座山峰,峰峦叠嶂,绵延起伏,有如巨龙横卧,漫山都是银装素裹的青松。山前是一片莽原,依然有白雪覆盖,一两株树木独立天地之中,树上挂满了雾凇。一条河在山前流过,河流刚刚开始融化,大部分还盖着积雪。昨夜才下过一场小雪,天欲晴而未晴,空中平铺着一大片云层,一直延伸到天边,像是新被犁过的土地一样广阔而平整;云层偶有几处圆形的缺口,透出淡蓝的天光,是那么神秘莫测。这一定就是启运山了!大清的龙兴之地,风水极佳。难怪太祖努尔哈赤要将六位先祖的陵墓设在这里。

康熙被这景色吸引,下了车驾,遥望面前的山峦和山脚的陵寝,心潮澎湃:“峰峦叠叠水层层,王气氤氲护永陵。蟠伏诸山成虎踞,飞骞众壑佐龙腾。云封草木桥园古,雪拥松楸辇路升。一自迁岐基盛业,深思遗绪愧难承。”虽然离永陵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依然命人找了个林中空地摆上祭案,冲着这绵延的山峦行跪拜之礼。

康熙举起酒杯道:“第一杯酒,敬爱新觉罗列祖列宗,得先祖英灵护佑,我大清江山一统;第二杯酒,敬历朝以来股肱之臣,得众人同心匡弼,我大清海晏河清;第三杯酒,敬大清的黎民百姓,得四方万众一心,愿我大清永世安宁。”

容若看着康熙的背影,眼中露出倾羡的神情。山林里安静得出奇,不远处传来轻轻的流水声。一只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积雪的枝头;不一会儿,又扑棱一下跃上天空,留下一声鸣叫在山谷里久久回响。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正月,飞雪满天。刚刚过完年,屋檐下依旧挂着鲜艳的红灯笼。海棠树被雪覆盖,一根根光秃秃的棕色枝条在雪中若隐若现。

容若一个月前刚刚从黑龙江归来。关外北地同样也是漫天飞雪,地上的积雪却没过了膝盖。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容若与郎坦、彭春大人率二百精兵,深入东北边境,行程四千余里,执行康熙的秘密指令——勘察中俄边境。黑熊、虎豹、豺狼、密林、哥萨克骑兵,最近经常出现在容若的梦里,让他在夜半惊醒。

去年八月,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容若。

康熙身着石青色暗花缎常服袍,面色红润,神态安祥。几日前,施琅上疏奏报他已挥师攻入台湾,郑克塽率部下刘国轩等投降,台湾之乱平定。康熙下诏为郑克塽、刘国轩封爵,封施琅为靖海侯。平定三藩又收复台湾,皇上忧思减少,精神充足。

康熙不喜过分讲究虚礼,容若礼还未行完他便直入主题:“纳兰侍卫平身。今召你来,有一项要务交与你。罗刹俄罗斯。久犯我黑龙江一带,侵扰村庄,戕害百姓。昔日发兵进讨,未获翦除,近闻罗刹势力蔓延愈甚。你能骑善射、文武双全,朕命你与副都统郎坦、彭春等,率科尔沁兵百人、宁古塔兵八十人,前往打虎儿达斡尔。、索伦。你等可声言捕鹿,沿黑龙江行围,至雅克萨城下,勘察其居址形势。”

容若明白,东南海疆既定,康熙准备全力应对东北边境罗刹的侵扰。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皇上的信任,也是纳兰家族的荣耀。老师徐乾学听闻此事,特意送诗一首:“丁零逾鹿塞,敕敕过龙沙。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赊。”

此时京城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容若本与众位好友约好一起秋游赏月,实是不舍离开京城和后海的居所。可是阿玛的期望、老师的厚望以及皇上的信任,又让容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丝毫不敢耽搁,拜见了郎坦、彭春两位大人,整理好行装,带上几十护军,即刻出发。

出了古北口,路途便艰难起来。


绝塞山高次第登,阴崖时见隔年冰。

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


初秋,边塞荒凉,阴山苍苍,一行人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七日后终于到达科尔沁地区。毕力克图与其他几位台吉亲自选派了科尔沁骑兵一百人交予郎坦指挥,众人继续一路向东北奔驰,九月下旬到达宁古塔。

宁古塔一度被视为北方苦寒之地,只有重刑犯人才会发配至此,那往往代表着返回关内无望,终会老死异乡。康熙去年东巡返京后下旨,宁古塔地方苦寒,流人今后不再发配宁古塔,改发辽阳。

容若想起了吴江才子吴兆骞,在顺治年间因科考案受牵连,发配宁古塔。顾贞观作为其好友,向容若提过此人,希望出手搭救。之后不久,又寄来两首《金缕曲》,字字泣血,读来涕泪沾襟。在阿玛的帮助下,康熙二十年,容若与老师徐乾学、好友顾贞观一起凑足两千两银子,以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将吴兆骞救回。

容若记得,在徐乾学为吴兆骞设下的接风宴上,老师当即作了一首《喜吴汉槎南还》,和者多至数十人,容若悲喜交加,也赋诗一首: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九月下旬,宁古塔已是西风烈烈,黄沙满天,枯草遍地。容若此时想到吴兆骞身陷苦寒之地二十余年,心中更有感触。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容若抵达的第二天,见到了赶来的画家经纶,皇上派经纶前来绘制雅克萨城舆图。在苦寒之地见到故人,且是位知音,容若自是高兴。二人在帐中把酒言欢,暂时忘记了旅途劳苦。

黑龙江将军巴海,容若去年扈驾东巡时见过,当年吴兆骞也是蒙巴海亲自关照和派兵护送回京的。这位将军曾是顺治年间满洲榜探花,生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声如洪钟。去年皇上东巡离开永陵后,从乌喇行围到望祭长白山和泛舟松花江,他一直伴驾左右。皇上在乌喇逗留了很多时日,还观看了巴海操练水师。

巴海热情款待了这一行人,又命副都统萨布素点齐乌尔、宁古塔兵士八十人随命。郎坦和彭春商议,命人买来服装和捕猎工具,装扮成进山围猎的皮货商人。科尔沁和宁古塔士兵扮作伙计或者家丁。休整两三日,一行人便向北进发。

众人白天钻山入林,围猎捕鹿,一路北上。饿了就打些猎物,冷了便热些酒御寒,夜晚就宿于帐篷之中,路途艰苦非常。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十月,一行人已行至墨尔根今黑龙江嫩江县。。北国严寒来得格外早,这日一早竟飘起了小雪,正午时终于停了,地上不觉已被白色覆盖。碧空如洗,晶玉如光,竟也是十分难得的景象。一队人马行进在雪地上,马蹄踏出吱吱的声响。容若正沉醉于这静寂的苍茫中,却猛然听得身旁树丛有动静,众人不禁大惊,迅速围成一圈。山区已经是初冬,附近虽有些猎户,但毕竟人烟稀少。灌木后的东西,十有八九是觅食的猛兽。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猛虎从灌木里蹿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呼啸。容若距它不过一百步远,迅速拉弓上弦,一箭射出,正中猛虎的左眼。猛虎痛不欲生,但仍在呜咽着前行。人群一片惊叫,四面散开。容若正欲射第二箭,一支银箭从自己身后射出,直射入猛虎咽喉。猛虎瞬间瘫软在地。

容若回头,看到两个精壮魁梧的汉子,脚穿麂皮靴,身披黄皮子短袍,年轻一点的那个左脚有些跛,年老的老当益壮。二人都是长发连着浓密的胡须编成一缕辫子,应是附近的猎户。

“多谢二位相助。”容若等人赶忙上前拱手言谢。

“公子好箭法。”老人说道。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两人的话众人听着耳熟,却又不懂。

容若猜想他们是打虎儿人,忙叫人找来随行的通事,果然容若猜得没错。容若对老者说:“今年鹿角价高,我等特来此地猎鹿,顺便打些皮货,赶在隆冬前卖到京城。不想在此地遇到猛虎,承蒙二位出手相帮。我等有兽皮匠随行,不如剥好虎皮后由两位拿回!”密林里的老虎因为平日吃肉很多,毛皮的色泽、质地都是上乘。猎户们冬日难挨,虎皮可以取暖,也可以卖钱。

猎虎的汉子对视一眼,点头答应。北方的日头落得早,现在已经落下一半,在树林和雪地上留下一抹余晖。郎坦命人搭帐生火,请二人入帐休息。

“大叔,此处为何人烟如此稀少?”

“唉,”老汉叹了一口气,“我等是打虎儿人,世代在此居住,以打猎为生,一直向朝廷纳贡。无奈近几年,大批罗刹骑兵到来,滋扰乡民,劫掠食物,抢夺妇女,逼迫年轻人修筑城堡。若不答应,他们便大肆杀戮。一旦答应,即是背叛朝廷,我等左右为难。妇孺老幼岂敢久留?青壮年或被抓走,或躲或逃。”

“罗刹人多否?平日盘踞何处?”容若问道。

“常来附近者一二百人,十天半月行抢一次,料想住得不近。罗刹人卷毛、红胡子、蓝眼睛,个个凶神恶煞,从不单独行动,喜骑马一哄而上,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百姓避之不及。”

“不久前我三叔前来,提起此事,说他们并非罗刹人,实乃哥萨克骑兵。罗刹招募哥萨克骑兵欺压打虎儿百姓。村中壮丁尽被掳到雅克萨修筑工事。”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说。

此时,工匠已将虎皮剥好奉上。虎皮上一根一根毛发无不细腻柔软,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这样一张虎皮,平日里能抵御严寒,毛发十几年也不会脱落;即使卖出去也是价值千金。两名壮汉连声道谢。

老汉说道:“诸位,密林里猛兽出没频繁,黑熊、猛虎、豺狼数不胜数,诸位千万当心。况如今世道太乱,罗刹人时常来侵扰,诸位请勿再多逗留,尽快离开此处才好。”

容若一笑:“多谢大叔提醒。我等略作休整,不日便离开。今日在此别过,后会有期。”送走二人,容若找人将二人的话全部记下,还请经纶根据记下的内容绘制了一张附近的地形图。

接下来几日,容若一行人沿黑龙江继续北行,边走边记,绘制地图,只一周时间便到了雅克萨城。

雅克萨城如今已被卷毛红胡子的罗刹兵占据,挂上了罗刹的旗子。城门口冷冷清清,只偶尔有三五个人进出。

郎坦和彭春决定先不进城,在城周围察看了一番,远远找了片林子搭帐篷住下,又派几名兵士装扮成小贩进城打探。

派出去的人深夜回来报告说,雅克萨城中的罗刹兵正在加紧修工事,想抢在入冬前修完。城里居民男人被拉去当壮丁,老人妇女都躲起来不敢见人。为了保证日常生活,罗刹人并不太为难商铺小贩,只是时常抢东西不给钱,也允许商贩进出往来。这些罗刹人异常蛮横,常与商贩发生口角,有时急了便会打人甚至杀人,城中居民忍气吞声,不敢招惹他们。

众人一起商议,为了不引起罗刹人的怀疑,决定由彭春和容若带领包括经纶在内的五十人进城,其余人由郎坦和萨布素率领在城外随时接应,见机行事。这五十人也分两日进城。第一日,容若便与众人一道宿营城外。

北国的夜晚安静得出奇,又格外寒冷漫长。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让人心里一阵发慌。容若和衣躺在帐中,难以入睡。为了不引起罗刹人注意,他不敢点灯,只在黑暗中睁着眼躺着。关外,森林,莽原,飞奔的野鹿,猛虎,打虎儿父子,红胡子的罗刹士兵……这一切似乎不那么真实,可又真真切切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亮时分,容若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日进得城来,城中情形果然与兵士探得的一样。街道冷清,店铺凋敝,他们按照经纶绘制的地形图找到了归来客栈。这里街道隐蔽,地理位置奇佳,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又利于出城。与彭春等人会合之后,彭春给众人分派了任务——昼伏夜出,分区详细探察雅克萨的防御工事分布、罗刹兵驻地分布、雅克萨的主要街道等,绘制成图。

用过午饭,容若想去城里走走,便同彭春说了。彭春起初不同意。彭春虽官阶高些,但容若是圣上身边的亲信,如果他有什么闪失,该怎样向皇上交代?但转念一想,容若精于骑射,武艺超群,这些罗刹士兵奈何不了他。便说也好,只是公子要尽量小心。

容若带了两名兵士,仔细装扮一番,带了些皮货,便出了客栈。他们先去一家皮货店,问了问价格,又打听了城里的情况,发现罗刹士兵在修建一条水道,估计是打算从水路运送粮草之用,便仔细勘察了周边地形,详细记下了位置,傍晚寻了一处偏僻的酒馆吃饭。

街上偶尔有罗刹士兵经过,三五成群,穿着银扣子的蓝色制服,红胡子向上卷着。有时还有罗刹女子和他们打闹,衣着轻薄,行为放浪。

突然街上传来吵闹声,从酒馆门帘向外望去,几名罗刹士兵正在殴打一名老者,地上散落着一袋米。想来是老者家里实在无米了,家中青壮年男子被抓走修筑工事,女子又不敢出门,只得由老者出来购买,偏偏碰上了这群罗刹无赖。容若怒从心起,正欲上前教训这些罗刹人,却又按捺住了。老者性命无虞,只是会受些皮肉之苦。自己若引起这些罗刹人注意,城里的兵士怕是还没有探察完就要被发现。容若强忍着怒火,等这些罗刹士兵走远,赶忙过去扶起老者,又派兵士送他回家。

不出两日,城里情形已经探听清楚。一行人又按原先的样子,乔装打扮,分头在天擦黑时出了城,到营地和其他人会合。大家把情况汇总,第二日便整装上路了。

回程郎坦和彭春特意按照康熙的交代选择了水路。此时正是十月,天气虽然寒冷,黑龙江却还没有结冰。一行人坐船顺流而下,只十五日便从雅克萨抵达瑷珲城。容若详细记录了河上行船情况,一并对过去几日的探察作了个汇总。郎坦当即得出结论:攻雅克萨甚易,只需派出精兵三千,雅克萨可得。

探明情况,郎坦不敢耽搁,下令直接由水路行至宁古塔。休整一番后,萨布素带的宁古塔士兵留下,科尔沁骑兵直接护送一行人返回京城。

已到初冬时分,关外即使平原地区也是大雪茫茫。回去的路途显得异常艰难遥远。行至山海关时,不仅有豺狼虎豹出没,更是赶上了狂风暴雪。容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雪,山谷中回荡着狂风的呼号,整个世界灰蒙蒙一片,像是要把一切都卷到风里,埋进雪中……

容若登上花园中的晚烟亭,看到风雪中萧瑟的后海。水面的冰被白雪覆盖,远处的柳树一团一团露出朦胧的剪影。雪仍未停歇,纷纷扬扬地飘落,容若不禁又想到康熙十七年出使塞上时见到的飞雪。“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康熙皇帝为联络蒙古王公,多次出行塞北。容若长叹一口气,自己何幸,得遇一位有为明君。每每有空,圣上必与他谈诗论词,还先后赐金牌、彩缎、鞍马、佩刀。如今他官至正三品,父亲明珠在平定三藩、统一台湾问题上都有建树,康熙十六年授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傅,官至正一品。一提“明相”,这世上谁人不知?纳兰家的荣耀早已无人能及。

可是,这便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为何如今想到朝堂之事,心绪就变得繁芜忧愁?为何现在越来越留恋后海这个院落、院中的南楼、那两株海棠树、还有那两株明开夜合?

此时,启运山前的莽原、奇异的天空、康熙踌躇满志的身影又浮现脑海。还有当年康熙皇帝热切诚恳的目光——“你可愿时时伴朕左右?”君子一诺千金,怎能轻易言退呢?

容若想起康熙十六年,圣上出巡经过山海关时,发现一位老者奄奄一息,忙命人喂食米粥,带来问明原由,妥善安排。还有一次,圣上出巡时见到百姓食用水藻充饥,便要来水藻亲自品尝。容若轻叹了一口气,承蒙如此贤明的君主赏识,实是容若不该辜负圣上的厚望。

容若苦笑了一下。他幼年起便渴望以文章立世,没想到如今却以武将的身份博取功名。

风更猛烈了,裹着鹅毛般的雪花飘进了晚烟亭,迷住了容若的双眼。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十日(1684年10月26日),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空,将一团一团的树木映成暖色。

一队车马一字排开,经过广阔的麦田,缓缓向南行去。容若骑着马,护卫在康熙的车驾旁。这是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前日他登临泰山之巅,昨日拜过东岳庙,今日南行将抵达泰安州崔家庄。

康熙皇帝出巡从来都不清道,他喜欢撩开车帘便能看见田间地头的百姓,也希望他们能够望见天子龙颜。一路行来,沿途无数百姓夹道叩拜。

到达崔家庄时,天已经黑了。刚上任的山东巡抚张鹏已提前找了户当地的大户人家,给足了银两,让他们将院子打扫干净全家迁了出去,便于皇上落脚。容若先进院巡视了一番,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疏忽怠慢出现分毫差错。

院子是三进院落,格局方正,通透宽敞。在其中一间屋子里,容若惊讶地发现了一幅仿文与可文同,北宋画家。的《墨竹图》,没有落款,也没有题跋,但竹之劲挺潇洒的姿态却模仿得有几分相似。书桌旁的琴桌上还摆着一把桐木黑漆描金古琴。容若轻轻抚摸着古琴,思绪飞到了后海北岸自己的书房。真是太巧了,在他的书房中,挂着文与可墨竹图的真迹,他的书房里也有一把丝桐古琴。没想到在这乡野偏僻之处能够见到这样一间书房。这间屋子里住的,莫非也是一位翩翩公子?他多大年纪?他的父母是否也像阿玛和额娘对待自己那样,对他格外宠溺?

容若自小就天资过人,诗词文章过目成诵,在音律、书画方面也有惊人的天分。阿玛欣喜之余,请了京城一众名师悉心教导,连骑射、剑术、刀法都专门请了师傅。阿玛得到的名家字画全都送给了他,除了文与可的《墨竹图》,还有米元章米芾,北宋书法家、画家。的《方圆庵记》、董文敏董其昌,明代书画家。的《秋林书屋图》等等。阿玛送给他的丝桐古琴是专门请京城最好的师傅制作的,价格不菲。凡是他想看的善本书籍,阿玛都立刻派人替他寻来。容若眼眶有些湿润了,轻轻叹了口气。

夜凉如水。月亮又快圆了,在天空中散发出清冷而耀眼的光辉。容若站在屋外,夜深了,皇上还在读书。忽然屋门吱呀一声,顾公公顾问行,康熙年间总管太监。走了出来。

“纳兰侍卫,皇上叫您进去。”

“有劳顾公公了。”容若进了屋。

康熙穿了件石青色暗绣龙纹夹褂,坐在书桌前看书。见容若进来,便把书倒扣在桌上。

“纳兰侍卫。”容若忙躬身行礼:“臣在。”

“平身。快坐下来。”

“是,皇上。”容若知道康熙不喜欢虚礼客套浪费时间,便在皇上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朕见你数日连续当值,休息甚少。”

“回皇上,臣愿意当值,不觉疲累。”

“朕知你忠心。朕已派顾问行去叫他人轮值,你今夜回去后好好歇息。”

“是,臣遵旨。谢皇上体恤。”

“前日登临泰山,朕未及问你,可有诗作?想让你读来与朕听听。”

“回皇上,臣确有拙诗一首,臣斗胆,在皇上面前献丑了:‘灵符作镇敞天门,群岳称宗秩望尊。三观峰高擎日月,五抹松偃老乾坤。雕甍贝阕神宫壮,碧藓苍崖古碣存。远眺齐州烟九点,不知身在白云根。'”

“都知纳兰侍卫词写得好,七言律诗却也写得极好。朕尤喜最后一句‘远眺齐州烟九点,不知身在白云根’。未见泰山之高者,读来也如身临其境。”

“皇上过奖了,臣惭愧。臣一向也推崇皇上御制诗之纯朴天然,发乎于心。”

“纳兰侍卫此言不错。朕不喜词藻过奢,抑或用典过度。用词用典,皆为烘托诗之本意,岂可倒置而忽视作诗本心?刻意仿效他人更不可取,用词尚可仿效,其心其意如何模仿?朕以为,诗当以言志,当温柔敦厚,此乃诗之根本,若能裨益天下,化理人心,则更胜一筹。”

“皇上高见。臣亦以为仿效之习不足取。古诗称陶谢指陶渊明、谢灵运。,而陶自有陶之诗,谢自有谢之诗;唐诗称李杜指李白、杜甫。,而李自有李之诗,杜自有杜之诗。人必有好奇缒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

“此番评论甚是精妙。纳兰侍卫之词作,宫中无论男女老幼争相传诵,朕常常未见词作已会诵读了。朕亦爱词,词盛于两宋,元、明转衰,如今我大清出一词人,朕心甚喜。朕亦爱赋,只因赋得心意之所存,使闻之者足以感发兴起。自荀况创《五赋》始,赋至两汉盛极一时,三国两晋,以逮六朝,变而为排,至于唐宋变而为律,又变而为文,迨及元而始不列于科目,明则诗赋皆罢之。朕于康熙十八年开博学鸿儒科,即以《璇玑玉衡赋》为题。朕又命人编纂《历代赋汇》,便是要叙其源流兴罢之故以示天下。”

“皇上圣明。赋兴于两汉,而其最著者为司马相如。相如曾言:‘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万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臣推相如之意,其可传者,为侈丽闳衍之词,不可传者,乃其赋之心也。臣犹记皇上所作《松赋》,‘比德则质符君子,授秩则名荣大夫,三眠逊其劲节,百木让为仙株尔。’以松喻有德君子,用意深远。”

容若知道康熙并不喜欢奉承,但他此言出自真心,便也没有刻意掩饰。以前有许多次,康熙见是他当值,便叫他进屋畅谈诗词歌赋,常能尽兴。

“每每与你谈论诗词学问,朕心中甚为愉悦。方才谈到赋,朕记起一事。几年前,你拿来一篇《长白山赋》,为吴兆骞所作。朕读来动容,听闻此人发配边塞,欲将之召还。无奈有人直言进谏:‘天子施恩当遵循法度,不可依自己好恶行事’,此言甚是有理,朕不可不听,召还之事便只得作罢。不知吴兆骞后来如何?”

“皇上操劳国事,尚不忘体恤臣之友人,臣感激莫名。托皇上洪福,吴兆骞于康熙二十年得以还乡。他抵京后臣央告家父将其留于府中,教习二弟揆叙读书,其家人亦接至京城。无奈他在边塞苦寒之地二十余载,积劳成疾,上个月不幸病故。臣为其操办了后事,将他厚葬。”

“甚是可惜。朕素闻纳兰侍卫忠肝义胆,今知此事,果然如此。朕听闻你身边好友多为汉族文人,你无不与之坦诚交往,朕心甚慰。康熙十六年朕在年少读书之处开设南书房,入值者皆为汉人饱学之士。朕又命徐元文修明史。此次南巡,朕还要往江宁祭拜明陵,到曲阜祭拜孔庙。朕要让江南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知朕融合满汉、推崇儒学之心。到时朕要你伴于身侧。”

“臣遵旨。”

“朕今日读书有些疲累,便叫你来谈论诗词文章。不知你随朕出巡,可还有时间读书?”

“皇上勤勉,臣望尘莫及。不过臣随皇上出行时刀弓与书籍必不可少。”

“几名侍卫宿于一室,你仍能读书,如此说来朕不及你。”

“皇上过谦了。皇上读书涉猎极广,钻研至深,令臣钦佩。若皇上所问非诗词文章,臣便不能作答。臣虽与多人同室,但说来有趣,臣读书常在夜半,同室之人皆已熟睡,臣便读出声来,他们也不醒。酣声常与读书声相伴,让臣不觉寂寞。”

康熙朗声笑了起来,容若也笑了。

“朕听闻明相近来身患咳疾,不知是否好些?”

突然听到这句问话,容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即他脸一红,低下头,声音也低了:“阿玛身体较之从前好了许多,多谢皇上挂念。”

“朕刚刚给你阿玛下了谕旨。朕曾命各地设厂煮粥,散给贫困小民。奉行日久官员懈怠,致使贫民难获宿饱。朕命部院严饬巡城御史及司坊官员,必亲视散给。”

“皇上圣明宽仁,此乃万民之福。”

“朕有许多可为之事,却不能一一过问,只能托付明相。你父子二人均忠心,朕心甚慰。此次南巡有御医随行,朕已嘱咐他们,为明相寻些江南独有的药草带回京城。”

“臣叩谢皇上隆恩!”容若跪地行礼,一丝忧愁浮现在他的眼中。

十月二十一日,容若跟在康熙皇帝身后,站在清口的堤岸上。这里是康熙陆路巡行的最后一地,明日他将登船南行。

康熙身边站着的是河道总督靳辅。靳辅五十出头,身材瘦弱,面貌慈祥,目光却坚定。他曾是顺治年间内阁中书,康熙十年授安徽巡抚,康熙十六年任河道总督。康熙对治河极为看重,河道总督的人选钦定也异常慎重。容若早就听闻靳辅是个好官,此次随皇上南巡得到印证。一路行来,皇上时常到岸边检视河工,从人们口中得知,靳辅兢兢业业、清正廉洁,大多时候便宿在堤上,与夫役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皇上,此处便为黄河、淮河及运河交汇之处。堤岸上多有淤泥,又常有险情,皇上本不必亲临此地。”

“朕虽与你时常探讨,然若不亲历河工,其河势之汹涌漶漫、堤岸之远近高下不能了然,又怎知治河方略是对是错?倒是你,治河之事最为要紧,不必一直陪在朕身边,待朕回銮,你不必送驾至德州。送朕事小,治河事大。”

“臣遵旨。”

容若知道,黄河水患不治,淹没农田,百姓流离。河水倒灌运河,冲入的泥沙使运河河床增高,河水变浅,又致漕运不畅,南粮无法运到京城。康熙自亲政起便为治水之事忧心。康熙十五年,皇上听闻河道总督王光裕贻误工程。他任免官吏一贯慎重,从不肯只听一面之词,多次派人省视后得知王光裕果然不称职,便将其革职,任命安徽巡抚靳辅为河道总督。

康熙回身示意,顾公公忙上前两步,将手中的河工图展开。今日天阴风大,容若怕图纸受损,忙上前帮忙将图纸展开,铺开在地上,找了几块石块压住。

康熙蹲到地上,指着图对靳辅说:“‘挑清江浦至海口’,便指此处吧?”康熙指了指河工图上的一处,又指向东边问道。

“正是,挑清江浦以下经云梯关至海口一带河身之土,以此土筑两岸之堤,以筑堤束水,以水冲沙,引导黄、淮入海。”

“‘挑浚清口’工程,在此方向?”康熙指向西边淮河的方向问。

“回皇上,正是。天妃闸便在前面不远。洪泽湖下流自高家堰以西至清口二十里地,黄、淮二水交汇,渐渐淤成平陆,只剩一条小河。在小河两旁离水二十丈之地各挑引水河一道,分头冲洗,可渐渐刷开。”

“此地黄河泥沙最易阻塞运河河道,形成淤灌。你提出治河、导淮、济运并重,又提出‘筑堤束水,以水刷沙’,朕以为甚好。今日所见,以闸坝、引河蓄集淮河之清水冲刷黄河泥沙,疏导淤塞,颇有成效。只是朕见天妃闸水势湍急,应改为草坝,再设七里、太平二闸以分水势。”

“是。”

“朕近日详勘,萧家渡、九里冈、崔家镇、徐升壩、七里沟、黄家嘴、新庄一带甚为危险。”康熙指着河工图说,“必筑南北两堤,修筑坚固。再有,宿迁、桃源、清河上下曾设减水坝,朕以为,减水坝只能暂缓目前之急,虽受其益,亦有损害。若遇河水泛滥、来势横流,安保今日之减水坝不为他年之决口?你当筹划精详,措置得当,使黄河之水顺势东下,水行沙刷,永无溃决,则减水坝皆可不用。再者,朕观今岁雨少水涸,目前河工告竣,恐因天旱易修,而非河工永固。后效如何,还要待明年再看。”

“皇上所言极是,微臣遵旨。”

康熙站起身来。顾公公忙上前收起了河工图。

“堤上夫役劳苦非常,所领工食为数无几,恐有不肖官役从中侵蚀。必使人人得沾实惠,方不负朕心意。”

“臣遵旨。皇上连日检视河工,舟车劳顿,明日尚要登船去宝应、高邮视察减泄之水排出工程,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不妨事。一直以来,治河花费甚多,朝堂之上颇有非议,朕仔细权衡,仍依你之方略治河,此番阅视,可知心血没有白费。靳辅,若河工告成,你便是大清第一功臣。”

“皇上,臣不敢贪功。这些主张,皆出自臣之幕宾陈潢。臣不过办了些实事。依臣之见,对于治河之事,臣远不及皇上了解。”

“朕向来留心河务。每在宫中,必仔细阅览河防书及你屡年所进河图,熟知险工决口地名。即便如此,朕决断之前必与众臣反复商议,从不轻率行事。靳辅,朕知你忠心,也知你才干。治河事大,关乎我大清安定。河水浸灌,百姓可怜,朕心不忍;河道梗塞,漕运不畅,朕心难安。朕将此事托付于你,望你知朕心意。”

靳辅慌忙跪下叩首道:“臣谢皇上信任。臣便是拼上性命,也定不负皇上所托。”

“快快起来。靳辅,你长年累月风餐露宿,劳苦非常,还要多多保重。”

此时,站在一旁的顾公公已经感动得抹起泪来。

望着这一对君臣,容若心中也感慨万千。从他第一次踏入养心殿起,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他和康熙脸上都有了岁月的风霜,但如今的康熙仍然与当年一样,眼中闪耀着智慧和火一般的热情。他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你可愿时时伴朕左右?”康熙定会成为一代明君为后世颂扬。靳辅既是清官,又是能臣,也会青史留名。

自己呢?不知将来纳兰性德在后世眼中,会是“纳兰公子”,还是“纳兰侍卫”?抑或,只是“明相之子”?

一丝淡淡的忧伤涌上容若的双眼。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末,容若与好友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吴天章、朱彝尊等人于府中海棠树下的石凳上饮酒对弈。

这海棠花三月初开放,花期只有十天;花谢之后,留下一树茂盛的叶子,只等着秋天的果实,之后再等来年开花,周而复始。

池子里有两只鸭子在荫凉处卧着不动,荷叶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

容若身穿一袭月白色的棉布长袍,手里拿着纸扇,比以前清瘦了许多,拿惯了刀剑的手却比其他人更纤长白净。他手中执了一颗白子凝神而思,待一落下,棋局立刻发生了变化,白子瞬间占了上风。顾贞观莞尔一笑道:“还是贤弟更胜一筹啊!”周围的观局者们已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胜负终见分晓。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刘梦得刘禹锡,唐代文学家、哲学家。这诗,如今想来,别有韵味。物是人非,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罢了。”

“贤弟,可有什么烦心之事?”问话的是朱彝尊。早年间他也经历过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再得到重用。他索性在无锡找了个启蒙先生的闲差,偶尔来京城与容若等人相聚。听到容若念这句诗,他知道容若在想什么。

“小弟虽是满人,却醉心于诗词歌赋,年少时心怀抱负,立志学有所成,青史留名。奈何命运弄人,不能潜心学问,难免感伤。”

“贤弟,何不辞官离京,你我众人同下江南,悠然世外?”姜宸英问道。

“小弟多年来随圣上东临盛京,北巡塞外,南下江南,西往五台,万里河山走遍,每见安乐度日之小民,常常心生艳羡。西溟兄莫笑,小弟恨不能做一个樵夫,抑或渔翁。只是愿想而已。小弟作为明相长子,圣上贴身侍卫,怎可辞官离京,采菊东篱、泛舟耶溪?”说罢,容若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近日,他总是夜不成寐,精神不大好,眼窝发青,稍微热一点儿,额头就冒出汗来。可是微风一吹,又会觉得浑身发冷。

“贤弟可知江宁巡抚汤斌……”吴天章话说了一半,突然自觉失言住了口。容若知道,他说的是余国柱向汤斌索贿一事。

余国柱是前任江宁巡抚。他对新任巡抚汤斌说,朝廷免除江南赋税,是明相极力促成的。余国柱此举用意明显,是要汤斌依附阿玛势力,向阿玛表示感谢,这实际上就是在替阿玛索贿,遭到汤斌的拒绝。余国柱是阿玛一手提拔的人,阿玛这些年与索额图斗得你死我活,双方各自培植自己的势力,任人唯亲、徇私舞弊的事自然做了不少。勒德洪、余国柱、佛伦、葛思泰、傅腊塔、席珠等,这些朝廷要员皆为阿玛死党。

作为人子,容若孝道为先不便多言。可作为人臣,容若又不愿看到将朝堂弄得污浊不堪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上次南巡,皇上还惦记着要在江南替阿玛寻找草药,却不知阿玛从前任江宁巡抚余国柱手中收受了多少贿赂。如今每次皇上提及阿玛,容若心中都有愧疚;而阿玛每每问起皇上的情形,容若又不敢如实相告,生怕不慎充当了阿玛的眼线。朝堂之上曾经志趣相投的朋友,忽然间分出了亲疏远近。老师徐乾学原本与阿玛交好,如今对于阿玛也不愿多谈。这一众忘年之交虽远离朝堂,但以前总能坦诚相对,如今说话也有了顾忌。容若一向清高,忽然觉得自己不忠、不孝、不义……

顾贞观及时转移了话题,建议大家起一个题作诗,由容若命题。容若收敛起思绪,强打起精神,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两株明开夜合树上,随口诵出: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众人一听便明白,容若又在思念亡妻卢氏了。容若虽又续弦,但他与元配卢氏最是恩爱和睦,每每念及都伤心不已。在座的均比容若年长,众人不忍看到这个年轻人受幽思之苦。梁佩兰善书法绘画,素来敬佩工笔大家吴天章,便邀请吴天章作一幅画。吴天章望了望园子,笑笑说:“就画这池中的睡鸭懒荷如何?”他叫落照在海棠树荫下设置桌案,大家便都围了过来。容若不想扫众人的兴,强装欢笑。可不一会儿,幽思又渐渐凝上眉头,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云之中。

掌灯时分。众人早已散去,容若还在院中望着逐渐西沉的红日凝神而思。


弥天塞草望逶迤,万里黄云四盖垂。

最是松花江上月,五更曾照断肠时。


九龙一带晚连霞,十里湖堤半酒家。

何处清凉堪沁骨,惠山泉试虎丘茶。


容若回想起自当年赐进士出身后的一点一滴。他眼前仿佛重现了这些年来看过的烟雨南国、肃杀塞北、红尘嚣嚣、铜驼古庙。那些凋零的、绽放的、衰落的、顽强的生命,那些鲜活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一飘过。容若忽然发现,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而又虚幻,恍若南柯一梦。

夜,越来越深沉。落照几次劝他进屋,他都不说话。风簌簌吹过,有了丝丝凉意,容若却对此毫无察觉,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棠树下。黛色的天幕之下,稀疏的星光、微弱的灯光,照亮了海棠树叶。那些嫩绿的、富有生命力的叶子,在黑暗中依旧发着生命的光。

是夜,容若突然发起烧来。府里的赵医官忙前忙后,用凉水擦拭,用冰块冷敷,放血、喂药,任做什么都毫无用处,容若的额头越来越烫,竟整晚高烧不退,一直梦呓。赵医官急出一身冷汗,束手无策。明珠更是急得手足无措,一直陪坐在容若床边掉眼泪。

第二日,康熙皇帝已在赴塞外的路上,听闻容若的病情,一日内派出中官、御医和侍卫三批人来府上视疾,并要他们及时将容若的病情通报给他,往后每日如此,还命人按照自己的药方抓药送过来。无奈容若持续高热,周身无汗,缠绵病榻整整七日,最终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溘然长逝,年仅三十一岁。这一天,正是他的元配夫人卢氏的忌日。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是夫妻二人情深意浓,终得团聚。

容若去世的第二天,一份捷报传到康熙皇帝手中:彭春将军率军于五月二十二日攻打雅克萨城,五月二十五日雅克萨守军额里克舍乞降。雅克萨收复了。

纳兰容若的灵前,白色的灵棚覆盖了两进院落,纸扎、挽联、挽幛、花圈一片素白。容若生前的诸位好友尽数赶了来,更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前来祭奠。白发人送黑发人,尤让人感伤不已,院子里悲哭声一片。老师徐乾学之弟徐元文写有挽诗:“子兮能孝,乃弃晨昏。子兮能忠,不究君恩。飘零翰简,寂寞琴尊。陈迹终往,朗誉长存。”容若生前曾数次出使塞外宣抚,如今受抚诸部均派人前来吊唁。康熙皇帝从塞外特遣宫使快马赶来祭告,并哭告了雅克萨之捷,以表彰容若勘察之功。朱彝尊听后满脸涕泪,当即赋诗一首:“出塞同都护,论功过贰师。华堂属纩日,绝域受降时。凄恻传天语,艰难定月支。敛魂犹未散,消息九京知。”容若生前的一众好友听后,哭声更甚。

容若去世后没多久,严绳孙便辞官回到无锡老家,隐于世外。第二年,顾贞观也黯然搬离京城,返回无锡,于惠山脚下绝世隐居,直至终老。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秋。

纳兰府的花园衰败了许多,池塘因为缺少打理,长满了枯黄的芦苇、芙蕖。水也不再清亮,漂着一层油污。院子里养起了鸡、鸭、鹅,喂食的碗四处都是,鹅卵石子路上满是鸡圈里的干草,还有许多工具散落在院子里。

明珠在院内静静地走着。他已是一名须发斑白的老人,穿着宽大的马褂,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满地黄花中蹒跚。这些年他再未受到过重用。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圣上最恨党争,他却在朝堂上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

几年前,索额图参与了皇位之争。索额图是已故孝诚仁皇后赫舍里的亲叔叔,自是大力支持皇后的嫡子、皇太子胤礽。他则支持大阿哥胤禔,胤禔的生母是惠妃纳喇氏,纳喇氏的父亲是他的堂弟。争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皇子都出了局,皇太子更是两立两废。皇上因太子一事迁怒索额图,称之为“本朝第一罪人”,将其囚禁,最终索额图竟在禁所饿死。而他,虽没受太子之争的影响,却也起起落落多次,最后只得了个不咸不淡的下场。康熙二十七年,徐乾学命门生御史郭琇弹劾他,他被罢免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不久担任内大臣;康熙二十九年,他随裕亲王征噶尔丹,因未追击噶尔丹被降四级;康熙三十五、三十六年,皇上两次亲征噶尔丹,他均随军督运粮饷,因有功得以官复原级。不过,他再不是以前的明相了。

明珠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只言片语。容若孝顺,怕惹他生气不敢明说,只是时时暗示,希望他不要与索额图争斗,更不要结党营私、买官卖官。当年他还嫌容若幼稚。现在想来,若是当年考虑儿子的话,或许容若也不会那般难过,或许这后半生,也就不用过得这样不安定。

明珠缓缓抬头,看着秋高气爽的京城天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头顶上的天色原来是这样干净。或许是因为自己大半辈子都身处权力中心,早已习惯了云谲波诡,却忘记了这世间的天地本就应当是这样纯粹的。

不经意间,明珠走过南楼,看到了容若夫妇亲手种下的两棵明开夜合树。有一棵前年死掉了,只留下残根在土里。另一棵倒是长得茂盛,只是这些年没有人修剪打理,倒像是一棵野树了。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

一行白雁遥天幕,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明珠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容若的这首《于中好》和前尘往事,不禁老泪纵横。他最疼爱的长子,天生夙慧、满腹经纶,最难得的是光明磊落、仁厚孝顺,见过的人无不与之亲近,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他想起,容若去世后,每日在朝堂之上,皇上见了他都要拉着他的手劝慰一番。每日退朝后,他都站在容若的屋子外面哭,哭过后便期盼着,或许容若会拉开门,从屋里走出来,唤他“阿玛”……

“老爷若要看花木,不如去看看那两株西府海棠树,结出来的果子很是酸甜爽口!”说话的是管家落照。自从明珠被降职后,府内一应配置都按律减半,还遣散了大部分小厮和丫鬟。这之后,明珠又几度沉浮,自然也就不敢再恢复从前的花销。如今府中得力的,竟然只剩下容若生前的小厮落照。而落照也从当年那个清秀的孩子,变成了如今发福臃肿的中年管家。

明珠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

“海棠果再香,香气传不出去,在外人看来,便是普通果子而已。谁又知晓那是西府海棠呢?”明珠摇了摇头。

落照听出明珠话里有话。“老爷依旧是内大臣。这些年承蒙圣上体恤,得以享俸禄又享清福,这是皇恩啊。”

“圣上持心公正,赏罚分明。我纳兰家不受牵连,还住在这府邸,已是皇恩浩荡了,兴许还是看了容若的情面。什么俸禄、什么清福,老夫实在愧不敢当了。”明珠踱步离开南楼。慵懒的秋日阳光照在院子里,映出明珠苍老的影像,后面还有一个臃肿的管家的身影。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直到那树下阴暗的地方去。

如今,他纳兰明珠算是明白了,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次年暮春,海棠花落时节,纳兰明珠病逝,享年七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