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透过明德殿的雕花窗棂,在青玉案几上投下斑驳光影。太子厉闫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悬停许久,一滴殷红墨汁坠落在“赈灾“二字上,晕开如血。
“太子累了?“
辰奕寒的声音像一柄薄刃划破凝滞的空气。他手中竹简微微下移,露出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三个月来,这位太傅的灰白鬓角又添了新霜,可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恍若殿外那株经年不弯的老松。
厉闫慌忙提笔,袖口却带翻了青瓷笔洗。水渍在奏折上蔓延,将“宛妃“二字泡得模糊不清。他偷眼瞥向太傅——老人正用苍劲的手指摩挲着竹简边缘的蛀孔,那是先帝年间流传下来的《帝范》残卷。
“不如稍作歇息。“辰奕寒忽然合拢竹简。羊皮封面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沉闷的“咚“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春燕。
太子如蒙大赦地舒展筋骨,却听见太傅轻咳。那声音不响,却让他瞬间绷直了腰背。蓬莱仙岛的云雾茶香仿佛还在舌尖萦绕,可眼前只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太傅案头那盏永远冒着热气的苦丁茶。
“臣今日考校太子。“辰奕寒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排在案上。最旧的那枚是先帝铸的“永和通宝“,边缘已磨出黄铜本色。
“天下熙熙,为何一盈一虚?“
厉闫凝视着铜钱上模糊的字迹。上月巡查粮仓时,他亲眼见过饿殍枕藉的灾民如何争夺半块馊饼。而太傅府上的晚膳,从来只有一荤一素。
“君贤则民治,君昏则民乱。“太子答得谨慎。他看见太傅指尖在“永和“二字上停顿——那是先帝的年号,也是云国最后的海晏河清。
“帝尧如何治世?“
殿外忽然刮过一阵穿堂风,将《帝范》残卷吹得哗哗作响。厉闫的目光落在展开的那页:“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他想起昨日路过楚家别院,看见工匠正用金箔贴饰檐角。
“鹿裘御寒,布衣掩形...“太子的背诵越来越流畅。当他说到“万民富乐无饥寒“时,辰奕寒案头的苦丁茶突然泛起涟漪——原来是老人枯瘦的手在微微颤抖。
三个“好“字掷地有声。厉闫看见太傅眼角闪过水光,在春日斜照下转瞬即逝。那本《帝范》被郑重推到他面前,竹简上还有未干的墨迹——是太傅昨夜新补的“平心正节“四字。
“为君者何以明察?“年轻的太子问出埋藏已久的疑惑。上月刑部呈报的冤案卷宗里,那个被屈打成招的秀才,眼神与蓬莱岛上被他救起的白鹤何其相似。
辰奕寒忽然起身。他腰间玉佩与案几相撞,露出底下藏着的半块残玉——那分明是女子之物。九枚铜钱在案上排成星象:“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
殿外惊雷炸响。春雷声中,太傅的教诲如醍醐灌顶:“集天下耳目为君耳目,汇万民心思为君心思。“厉闫突然跪拜,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玉砖——就像儿时在蓬莱跪拜天尊像那般虔诚。
“折煞老臣!“辰奕寒慌忙搀扶时,袖中滑落一张泛黄的纸笺。太子眼尖地瞥见“傲雪“二字,还未细看,太傅已脸色煞白地踉跄后退。
辰奕寒的视野突然扭曲。明德殿的金柱化作诏狱铁栅,案上奏折变成刑具。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被竹签刺穿,听见女儿在隔壁牢房的惨叫。最可怕的是刽子手举起铡刀时,他竟在围观人群中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满怀壮志的新科进士。
“太傅!“
厉闫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少年太子扶着他的手冰凉潮湿,就像那年秋决时刑场上的露水。辰奕寒摸到官袍内衬的硬物——那是女儿及笄时他偷偷备下的翡翠簪,终究没敢送出去。
“下官...三月未归...“他答得艰难。府上西厢房永远亮着的灯笼,是给失踪妻子留的;而东厢房彻夜的咳嗽声,是女儿在灯下为他抄写《洗冤录》。
太子执意要送他出宫。走过永巷时,辰奕寒忽然驻足。墙头探出的野桃树下,几个宫女正在烧纸钱。跳跃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女儿满身是血地持剑杀入皇城——就像她母亲当年那样。
“行路难...“太傅的叹息被春风吹散在宫道。马车轮碾过青石板时,他听见有人在哼《黍离》。掀帘望去,是个缺腿的老兵在卖草编的蚂蚱——和女儿幼时最爱的玩物一模一样。
黑衣男子在城门阴影处擦拭长剑。剑身映出太傅马车远去的轮廓,也照出他脸上狰狞的伤疤——那是五年前辰奕寒判他流放时,狱卒用烙铁留下的“盗“字。
“辰大人。“他抚摸着剑穗上系着的蓝萼花,那是从东宫墙角摘的,“该还债了。“
乌云完全遮蔽了夕阳。第一滴雨落在太傅马车顶棚时,明德殿里的太子正展开那页被茶水浸湿的奏折。模糊的“宛妃“二字旁,不知何时多出个朱笔画的小小八卦——那是蓬莱岛上警示灾厄的符咒。
厉闫突然想起晨起时,看见太傅在宫墙下埋了个青布包裹。现在想来,那包裹的形状,像极了一柄短剑。